立冬之日,沈府上下忙碌,吆喝声脚步声在院中嘈杂,挤得清卿连房门都快出不去了。
不知为什么,自卫启时卫将军问走了关于天客居那份名册的事,清卿便再没得到类似的消息。一日日过去,沈将军府风平浪静,每日来客忙忙碌碌,玄茗早出晚归,一如往常,只是秋儿的月份越来越大,清卿便更是半步不离左右。时间一长,渐渐也不再牵挂那份名册如何。
一直到天气转凉,过了秋入了冬,清卿仍是从未离开过这四四方方的将军府。
忽地立冬之日,沈玄茗突然叫府中下人准备起立冬的家宴来。立榕山上的节日与山外有许多不同,清卿直到接触世事的这些天,才发觉山下人们的节日竟比想象中还要多。
就像是这立冬时节,宓羽临水,气候潮湿而刺骨,家家户户便都生火架锅,围在一起吃一顿热乎饭。先前天客居的立冬宴,清卿只是听说,一向无心去。这次沈将军府里也要办宴,令狐清卿心中都隐隐有些好奇,想看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家宴是什么样子。
这样等自己日后回山,便也能和师父一起,舒舒服服地吃一次。
清卿这一日是被门口接连不停地请安问好之声吵醒的。分明是午宴,可门前早早地挤满了马车和侍人,不必亲眼看,就知道府门前的窄巷子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除了将军府里的人,还有不少与玄茗交好的外来客,带了大大小小的礼物一同前来。清卿睡眼惺忪地进了正屋,一眼就和秋儿打了个照面。
秋儿端坐在主位之上,微微靠着沈玄茗身子,一手放在自己明显隆起的小腹上,疲惫的脸上显露出难得的兴致。见了清卿,向她眯眼笑笑,轻声道:
“怎么才来?”
秋儿声音并不大,寻常宾客离得远,自是听不清楚。可清卿却全然听进了耳,也学着她的样子,眯眼一笑,比划个口型:
“药。我回去给夫人拿药。”
这次秋儿并听不到清卿说什么,只是看懂了她口中含义,是要给自己准备安胎药去。神色微微一慌,赶忙拉住一个过路的侍者,在他耳边低声言语几句。那侍者重重点头,急忙忙来到清卿身边,同样在她耳边轻语道:“夫人说,今日难得宴会,就不吃那苦药了吧。”
“啊……那也好。”清卿偏着脑袋,仔细回想着秋儿这几日的脉象,觉得并无什么不妥,便向着那侍者道,“既如此,就依了夫人。只是还请劳烦转告夫人,到了明日,可不能耍赖不喝。”“好嘞。”侍者一听,仍和方才一样,重重点头。
只是这人得了令,却并不离开,只是借口为清卿寻个位置,将清卿引到了最角落的僻静处。清卿疑惑之间,向那位置走去,只见侍者虽不回头,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见状,清卿一下子将方才的笑语言谈抛到了九霄云外。宴会四周虽热闹如常,可清卿却下意识地绷紧了心里那根弦:
“上次是婚宴,这次是家宴,沈将军夫妇该不会再遭劫难……”
正这样暗自思索着,那侍者见周围略微僻静,并无那样多杂人来来往往,便再次附在清卿耳边,低声轻语:“将军今日,有重要的话要同少侠说。还请少侠留意今日的餐食。”说罢,还不及让清卿问什么,那侍者便小跑着混在人群中,走得远了。
留意餐食?那人虽已给了清卿提醒,但并未点明是何种食物,清卿不知自己该具体留意哪一个。自己虽不常见识这般人来人往的宴会,却也知道,这种场合给每位客人端上来的餐食定会数不胜数。清卿也就在这僻静的一角坐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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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仔细捉摸着侍人方才的话。
或许是怕走漏了消息,玄茗并不让侍人告诉自己原原本本的秘密。而或许,是从这位侍者开始,便已经不知道真正的消息藏在何处。而今日,玄茗并不愿意找个机会,亲口把消息内容告诉自己,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便是,沈将军也是不久之前才知晓了什么秘密,而今日沈府家宴,自己又是众人焦点,这才想了个在餐食中传递暗语的办法。而其二则是,沈玄茗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
毕竟方才侍者言道:“将军今日,有重要的话要同少侠说。”如今与清卿相视的将军,不算孔岳川在内,一共有四位。四将军姓氏各不相同,此时为清卿传话的,究竟是哪一位将军也未可知。
如若不是沈将军,那便是玄茗自己都不知道宴席上即将发生的事。
就在清卿一个人独坐的一时半刻之内,众位来客陆续久坐,眼看着便是开席的时候。清卿放眼一望,自己在最后的位置,正好能将满堂的喧哗尽收眼底。这些人想必都是与沈将军或近或远的相识,可看着玄茗身前的吵闹忙乱,清卿却不由得想起书师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的确,何苦认识这么多人。”
清卿不去理会将军夫妇二人身边的觥筹交错,只是留心着一个个侍人的盘中。先上来的是莴笋片和萝卜片,还有些素绿的蔬菜点缀——清卿一个个望去,并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劲。
只是这个季节,仍能找到这么多蔬果,属实难得。
与其这样干等,倒不如听听四周的宾客都在谈论些什么有趣。清卿凝神于耳,看准了最前方不断交谈的两人。那两人虽身着常服,却长得浓眉大眼,坐立之间肌肉僵直,眼神罕见得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道,不是曾经的老将军,便是西湖一些门派的老前辈。清卿支起耳朵,他二人的谈话便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沈将军如今真阔气!看着满桌子的吃食,哪是这个季节能有?如此排场的立冬宴,老朽就是再活半辈子,怕也折腾不起!”
“呵,你也不看看这是咱们的哪位将军!掌门如今与沈将军这么亲近,西湖上下,哪一个能比得上沈将军的风头?只是如今咱将军府这么排场,只怕天客居的那位……”这老人说完,向着旁边那人挤挤眼,缓缓摇了摇头。
而旁边的另一老者听着并不舒坦,竟将酒盏磕在桌上,砸出略有些引人注目的声响来,口中低沉地道:“风光又如何?咱们当年跟着先掌门四处征战,收服了西湖几百门派的时候,这黄毛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别说这沈将军,就是掌门,当年也还在娘胎里没出来!如今这群年轻人,如今反倒忘了咱们这帮老功臣,依老朽看,就是箬先生管教得少了……”
“嘘!”先前的老者赶忙打手势,“多大年纪了,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悄声点吧!”
说到此处,旁边那老将军虽瞪他一眼,但两人却一齐闭了口,相顾不言地喝起闷酒来。清卿本想再往后听着,奈何他二人再没了动静,也只好作罢。不过短短几行言语,清卿却也感到后背渗出一丝凉意。自己似乎已经能判断出——
如今的温黎掌门,并不喜欢天客居。
明面上看,沈将军虽在府中一如往常,但出了府门,却是难得的排场风光,连这些赫赫战功的老将军都要避他三分。在西湖众人眼里看来,无非是受了掌门信任,甚至压过了天客居的风头。
从先掌门起,江湖上一提起西湖,势必要提到“宓羽三天客”的名号。可见天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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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名远扬而得西湖重用,绝不是一日两日,一时兴起之事。如此覆盂之安,却被个年纪轻轻,没名没姓的小将军抢了风头,换做谁,恐怕都要议论几句。
如此一来,只怕沈玄茗在外,与箬冬箬先生已然势同水火。
可玄茗虽在众将军中年轻了些,毕竟同先掌门东奔西走,见过不少世面,又怎会不知这其中关联?人人皆知天客居在西湖一手遮天,玄茗自己又何苦当了那颗钉子,扎进箬先生眼睛里面去?
清卿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就是不喜欢天客居的并不是沈玄茗,而是背后的温黎掌门自己。
虽说这位温掌门年纪比清卿还小,但行为处事,性格作风,与那“多心筝”简直如出一辙。那日在蕊心塔,无论温黎是如何发觉了自己在场,清卿都不得不感慨,他那般上前斟酒,绝非一般人能想到的手段。
若是清卿接了,便是默认自己是西湖的人,从今与东山再不能有什么瓜葛。而在场的众弟子看在眼里,只会觉得清卿资历不够,却因为出身与众不同而得掌门垂青,虽嘴上不说,心中定会对清卿满腔怨气。而清卿不接,那便是以下犯上,冒犯了掌门而大不敬,那些利剑在手的天客居弟子分分钟就能将自己砍成肉泥。
左思右想,若不是当日安瑜恰巧动了手,清卿还真破不开这道死局。
而如今自己坐在将军府中,看着沈将军风光无限的样子,一种熟悉的预感涌上心头。用一位年轻而难以服众的将军来牵制箬先生,可见温黎之于天客居,可是厌恶到骨子里了。
一则,自己可以收服一众与玄茗一样的年轻将军,凡事不必再看天客居的眼色。二则,明面上待箬先生时,仍是毕恭毕敬,毫无差错,让那些矛盾积攒在将军府与天客居之间。温黎如今这一步棋,走得与在蕊心塔那日异曲同工。
可沈玄茗不管不顾,在高高的主位上开怀大笑,对着那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来客笑容可掬地敬上了酒。凭清卿的理解,如果说玄茗不可能看不出其中利害,难道就这般心甘情愿地,去做温黎的一颗棋?
“上青鱼!”
门外的侍者一声吆喝,一下子把清卿从无边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饭菜几乎一口未动,而下一道青鱼又要被端上桌来。一盘盘鱼肉被完整地分散各处,众人的眼光都忍不住被盘中鲜美吸引了过去。
细看那鱼,果真与众不同。薄薄的鱼皮清润透明,覆盖在大块白肉之上,在阳光下泛起如水波一般的光泽。清卿看得前排来客,有心急的,已经用筷子夹起一块。半片鱼皮在空中吹弹得破,透着粼粼微光,简直让人不忍心下口。只听得玄茗清了清嗓子,起身道:
“此鱼名为‘蜉鱼’,乃是宓羽湖中难得的至鲜之物。与寻常不同的是,这鱼能耐得住严寒,只有在每年立冬时节,于冰层之下逆水回源,在历经极冷极寒的磨难之后,方才延续后代。因此,若要食之,必须在立冬之日破开冰层,新鲜取得,实属不已。这鱼鱼肉紧实,而鱼皮却是闪着光的好看。掌门念在西湖诸位历经变故,劳苦功高,今日特赏了全鱼宴,赐末将与诸位共品尝。”
“只是掌门言,这‘蜉’字,乃是‘蜉蝣’之意,未免意境渺小。倒不妨看它鱼皮泛青,改名‘青鱼’,取宓羽西湖万古长青之意——诸位,请!”
“沈将军请!”在一片哄闹的举杯声中,清卿却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自己身前身旁的宾客都仰起脖子,将那美酒一饮而尽,清卿却只是盯着那道青鱼,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