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两匹骏马顶着烈日疾驰而来,马上两位少年风尘仆仆,俏丽的脸上汗水混着尘土,嘴唇干裂,看得出来他们已经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了。
通往襄阳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弯外侧,依山建有一个很大的村落,村子中间的一座庄院规模庞大,四周建有两丈多高的寨墙。庄院前立着一根旗杆,绣有“张家庄”三个大字的旗子迎风飘扬。此刻,庄院大门紧闭,两丈多高的寨墙上一位青年人在巡视,他面色冷峻,身后跟着两位威武的随从。近期大量南下逃难的流民来到庄上乞讨,他们带来了一个个不好的消息:北夏军队正在从北往南攻打,大杭官军节节败退、无力抵抗,这些北兵残暴至极,所到之处,城池被屠、乡村被毁,尸横遍野,瘟疫横行。一听到北夏人要来的风声,老百姓就立即丢下手里的一切,赶紧逃命。但马背上的北夏军队速度极快,老百姓逃到一地,往往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北北军队又追来了,使得逃难之人不敢停歇,一路往南,路上被杀死、饿死、病死、踩踏而死的不计其数,整个中原大地成了人间地狱,惨不忍睹。
张家庄的住户主要是张姓人,祖先是岳家军中背嵬军的统制张贤。岳飞被莫须有的罪名被逮捕后,身为岳飞最倚重的心腹爱将,他被秦桧、张俊等人威逼利诱做伪证陷害岳飞,但他铁骨铮铮,虽然受尽酷刑却誓死不从,后和岳云一起被杀于临安,其子嗣被流放。新皇即位后,冤案得以昭雪,其流放的子孙可以自由迁徙。于是,他的次子将家眷迁到了父亲曾经率军收复的襄阳,临汉水而居。经过一百多年的繁衍,家族重新兴旺起来。后来张贤一些旧部的后代,也投奔过来,庄子越来越大。
虽然偏居一隅,但张家庄一直保持着强盛的尚武之风,时刻关注着国家和朝廷的大事,历任庄主都牢记着先人的教诲,保家卫国,随时准备为国家出力。看着源源不断的难民,现任庄主张震和兄弟张弛忧心忡忡,从情势来看,战火和兵灾可能很快就将席卷而来。张震召集庄中及周边长辈、各庄户主事人商议应对之策,决定即日起将成年男子按军队模式组织起来,配发铠甲、器械,日夜操练,另一方面加紧储备粮草、武器,同时加强戒备。
两匹骏马放慢了速度,为首的少年擦了把汉,脸上透着红晕,他看到了高高飘扬的“张家庄”旗子,环顾了下周边地形,然后和旁边的少年商议了下,两人拐下官道,朝张家庄缓缓而来。
寨墙上的张岳和随从静静地看着两位骑手过来,他是现任庄主张震的独生儿子,今年十八岁了,父亲给他取了张岳这个名字,寄托了自己对岳飞的无限敬仰,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岳元帅为榜样,精忠报国。因此,张震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请了很有名望的先生教授文化,同时亲自传授武艺。张岳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在父亲的苦心培育下,练得一身本领,事事以岳元帅和先人张献为例,虽然还未及弱冠,但少年老成、行事稳健,颇具儒将风范。
两位少年来到寨墙下,为首的少年抱拳说道:“贵庄可是襄阳张家庄?”声音脆脆的,很是动听。
“正是。”张岳旁边的随从答道。
“庄主可是张震张太爷?”
“你们从何而来?”听见来人年纪轻轻却能直接报出父亲的名讳,张岳认定来者不一般。
“小生来自南阳徐家,求见庄主!”
“两位是从南阳徐家来的?”张岳心中一凛,这南阳徐家是岳家军统制徐青之后,和襄阳张家是世交,一百年来,两家世代交好、联姻不断,张岳的叔婶正是从徐家远嫁过来,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过南阳徐家,不过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正是!”为首少年答道,小心地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把短剑。
这短剑张岳认识,当年父亲带着他去徐家庄,和当时徐家庄的少庄主徐霄义甚是投缘,于是两人义结金兰,成为兄弟,这短剑就是父亲送给结义兄弟的信物,今天来者带着如此特殊而重要的信物而来,说明定是徐家的重要人物。
“快开门!”张岳立即吩咐家兵开门,同时飞快从寨墙上下来。两位少年从马上跳下来,走向大门。
“两位世兄辛苦了。家父正在庄中,请跟我来!”张岳亲自牵住马。眼前这位少年虽然汗流满面,但面容清秀、皮肤白皙、明眸皓齿,张岳心里不禁暗暗在说:好一位俊俏的少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劳了。”为首的少年施了一礼,他从张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和周边随从对其恭敬的态度,知道眼前这位高大、英俊的青年在庄中定有不低的地位,见张岳正看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低头跟在张岳后面朝里走。张岳发现了少年的窘态,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收回了目光。
张震正和张弛以及几位庄中重要人物在议事厅里商议武器之事。张岳从外面进来,高兴地说:“爹爹,叔父,南阳徐家来人了!”
“南阳徐家?”张震和张弛几乎同时问道,脸上掩饰不住惊喜。“快请进来!”张震立即吩咐。
“南阳徐葭、徐坤奉父命拜见世父、姑父和各位长辈!”两人恭恭敬敬地下拜。
“快起来,快起来。几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张震笑呵呵地,吩咐赶紧让座、上茶,在他印象里,两姐弟还是孩子。张震明白现在兵荒马乱,徐葭一身男装是为了路上方便。
“是啊,你们姑母经常念叨你们,她要是知道你们来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张弛满脸笑容,忙吩咐家人去告知夫人。
“小女子多年未拜见世父、姑父、姑母,还请见谅。”徐葭欠身答道,礼义周全。
“不必拘礼。”张震大手一挥,“我们两家既是世交,又是姻亲,就是一家人了,你就当是到自己家里了。”张震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令尊、令堂可好?”
听到张震问到父母,姐弟俩眼圈一下就红了,又离座齐齐下拜,眼泪从徐葭脸上噗噗往下掉,徐坤则咬紧牙关。
“怎么啦?”张震一惊,马上站起身上前,盯着姐弟俩,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大厅,一下安静下来,只听见徐葭嘤嘤的哭声。
“家父家父已经仙逝了。”徐坤更咽着答道。
“出了什么事?好好地,霄义兄弟怎么就?”素来稳重的张震抓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张弛跨过来抓住徐坤的手臂,焦急万分地问道:“是啊,出什么事啦?”。
徐坤定了定神,断断续续述说起来:前几日,北兵杀了过来,庄主徐霄义率领庄兵、庄客支持官军奋力抵抗,杀死了很多北兵,吃了亏的北夏人调来大批军队进行围剿,庄中男女老少全部上阵杀敌,无奈北兵太多,庄兵抵挡不住,为了保住徐家的一点血脉,徐霄义拼尽最后的力气保护姐弟俩杀出重围,让他们来襄阳投奔姑母,自己却被北夏人残忍杀害。徐坤年纪不大,但说到家人的惨死,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仇恨,眼里要喷出火来:“北兵因为我们杀了抵抗了他们,于是把庄中人全部杀光,最后一把火把庄子烧光了,全庄几百口人,就只剩下姐姐和我跑出来了!”说到最后,他双拳紧握,全身发抖,眼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流,牙齿咬得咯咯响。徐葭已经痛苦地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啊,宵义兄弟!”张震大叫一声,踉跄着转过身,痛苦地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徐霄义英武、爽朗的笑脸,顷刻间被冲天的火焰一下吞没了,只剩下满天的鲜血和与鲜血一样赤红的大火他愤怒地一拳砸在八仙桌上,楠木做的桌子上立刻裂出一条缝来。
“这帮禽兽不如的北兵,只要敢来我们这里,我们定要他们付出代价,为徐家庄、为霄义兄弟报仇!”张弛狠狠地骂道,拳头都要捏出水来。
“啊,我兄长怎么啦?”张弛的夫人徐静娴刚刚跨进门,恰巧听到张弛的怒吼,原本兴高采烈的脸突然僵住了,眼里泛起惊怕,她听家人通报说娘家侄女、侄子远道而来,高兴万分,等不及姐弟俩去看望,就匆匆赶来了。
看到满屋子人的悲愤,她一下惊呆了。徐葭、徐坤姐弟看到姑母来了,立刻转身拜倒在地,面对这位世上仅存的血亲,坚强的徐坤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徐家庄怎么啦?啊,怎么啦?”此情此景,徐静娴知道娘家定是出大事了。她蹲下来,紧紧地搂住两个侄儿,乖巧的女儿张槿扶住母亲,轻轻地告诉母亲舅父家经历的惨烈变故。
“哥哥!”徐静娴一声压抑而痛彻心扉的哭喊,让闻者无不动容,张槿和弟弟张穆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悲伤,在他们的印象里,出身将门的母亲知书达理却又性格坚毅,一身武艺、行事干练且胆识过人,纵有再大的事,母亲也不失从容。姐弟俩紧张地陪着母亲,不知如何是好,默默流泪。
张弛走过来,抚慰着夫人。内兄一家遭此横祸,他也心痛万分。“夫人,先带孩子们回去吧!”他在夫人耳边轻轻地安慰。徐静娴点点头,擦干眼泪,带着徐葭姐弟回屋去了。
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张震,等着他安排事宜。张震环视了一圈,众人眼里没有丝毫害怕、惊慌,有的只是愤怒。
张震平复了一下悲愤的心情,大声说道:“我们都是宗圣公的子孙,一百多年前,宗圣公跟随岳元帅抗击金兵,打得金兵寸步难行,本可一举收复丢失的河山,只是受奸人所害,抗金大业才功败垂成。虽然宗圣公已然去世百年,但他抗击外族入侵的精神我们从来没有丢,我们一直准备着报效国家!今天,比金兵更凶狠、更野蛮的北兵正在攻打我大杭,与我们世交的南阳徐家宁死不屈而遭遇灭族之灾,身为大杭的子民,在朝廷需要的时候,我们责无旁贷,拿起刀枪,抗击北兵,为惨死在北兵刀下的大杭人复仇!”张震转身,面对中堂上挂着宗圣公的巨幅画像,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众人跟随庄主,齐刷刷地跪倒。
第二天,庄中搭起了一个很大的灵棚,条案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灵位,徐葭、徐坤一身重孝,徐静娴和张槿、张穆全身缟素,张震、张弛带着张岳等子侄轮流守灵,周边庄户听说后,络绎不绝地前来祭奠这个抗击北兵的英雄家族。
徐葭姐弟就在张家庄安顿下来,张震、张弛都将其视若己出,姑母徐静娴对两个侄儿更是关怀备至,表兄妹们日夜陪伴,读书、练武、游玩,作为张家年轻一代的头领,张岳在帮助父亲管理好庄中日常事务、操练队伍的同时,尽量抽出时间来照顾表姐弟。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姐弟俩逐步走出了痛失亲人的阴影,脸上也渐渐出现了一些笑容。
襄阳城及城中的军民,正经受着战火的摧残。
雄才大略的木蒙击败阿黎,登上北夏大汗宝座后,决定重新发起对大杭国的全面进攻,完成统一全国的大业。他充分总结了先前两任大汗攻杭战争的得失,制定出了灭杭战略:两翼配合、中央突破,集中强大的兵力组成中路军,由大将阿术和杭军叛将刘真率领,由南阳南下,直扑襄阳、樊城,得手后沿汉水进长江,顺江东下一举攻占临安,灭亡大杭国。一时间,庞大的北北军队如泰山压顶般从北往南压过来,战火重新在沉寂了年余的江汉一带熊熊燃起。
位于襄阳城正中的将军府里,镇守襄阳的将领王磐松正在召开紧急作战会议。襄阳已经被北北军队围困一年多,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襄阳军民付出了惨重的牺牲,但城池一直牢牢掌握在手里,攻城略地、来去如风的北北军队虽然死伤无数,但在襄阳城下却寸步难行。小小的襄阳久攻不下,北夏大汗木蒙大为震怒,从其它战场调来了大量的军队,使得北兵的力量得到了很大的增强,攻城总兵力达到十万,同时在开战之初就开始秘密操练的水军也已成军,战船上千艘、兵力达到七万。北兵步军围绕襄阳、樊城筑造了一圈寨墙,在山头上筑起城堡,水军则将汉水上下游严密封锁,水陆齐下,将襄阳与大杭国其它地区彻底割裂开来,一时间,襄阳的战况骤然险恶起来。
身经百战的王磐松稳稳地坐在帅位上,目光炯炯有神,看不到一丝慌乱,其实他内心也非常焦虑,这一年来,他多次向朝廷告急,但时至今日,朝廷没有派来一兵一卒、一粮一饷,如此下去,城池再坚固,总会有被攻陷的那一天。但在下属面前,他必须保持镇静,让全城军民相信,朝廷早就派来了援军,正在与阻截的北兵苦战,暂时无法进城,深谙用兵之道的他深知,旷日持久的战争,最后拼的就是士气、人心!
匆匆赶来的各路将领看到统帅如此沉稳,焦躁的情绪慢慢退去,大厅里逐渐安静下来。
“诸位将领,我们已经坚守了一年多,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城外北兵尸积如山。从敌人用兵来看,阿术沿袭了当年金兵攻我大杭的套路,襄阳乃其必占之地,我们必须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今天请诸位前来,就是商议接下来如何守城,确保城池不失?”
负责守卫南门的刘光首先发言。刘家世居襄阳,历代子弟中都有很多人从军,他身长八尺、鼻直脸方,头脑灵活、作战勇敢,靠战功从兵士一步步升到了将军,因此,王磐松让其镇守南门。“大将军,近期北兵越来越多,还新打造了投石机,射进城来的石头足足有一百多斤,对城墙和房屋的破坏很大,给我们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刘光话刚落,其他几位将军纷纷点头,都说他们守卫的地方也受到了这种新型武器的攻击。
负责守卫西门的是王磐松的堂弟王劲松,他说道:“近来,北兵还在石头上粘上了一种黑乎乎、黏答答的油,点着后用投石机射进城里来,很多房子都被烧毁了,沾到人身上甩都甩不掉,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城里住户损失不小,不少人没有被砸伤,却被烧伤了,无论是兵士还是百姓,对这个都有些恐慌。”
又是一阵轻轻的声音,看来在座的将领都遇到同样的情况。
王磐松一直没有说话,当将军们说到北兵新的武器时,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负责粮草后勤的将军黄云听着大家的讨论,他负责着全城的粮食供应、器械、兵员补充,战争已经打了一年多,从目前形势看,还不知道要坚持多久,至今未有一粒粮、一个兵从城外进来,因此,他深感责任巨大,他必须管好每一粒粮食、每一支箭、每一把战刀、每一个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