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了。”英宗在马上,对丁一这么说道。
后者听着便扯下腰间的水袋递给他。
“我渴了”跟“朕渴了”,不论丁一还是英宗,都很清楚这两者的不同。英宗说“朕渴了”,丁一不理他,因为英宗把自己当成皇帝,丁一却认为我陪你到现在,已经超出君臣之义了,你给我摆个屁的皇帝架子啊?我当你是朋友,不是当你为主人给你为奴作仆的;但他说“我渴了”,却就不把自己当皇帝了,以朋友的身份,丁一没法拒绝他的要求。他们两个在这个时代来讲,倒也真算得上知己,基本上不必过多的言语,就能理解对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英宗喝了水,似乎又想聊天了,但想了想,终于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话:“我保不住你。”
“有劳挂心了,我自有办法。”丁一知道他的意思,英宗觉得丁一对那些瓦剌骑兵的态度,太过嚣张了。他认为跟这些厮杀人儿讲不清道理,一旦丁一惹出什么事来,他真没法子去圆场。
英宗听着点了点头,把水袋还给丁一:“好。”
去到也先帐前,丁一将那杆明字战旗插在地上,待得英宗下了马,抽刀而出护在英宗身前,边上也先的侍卫纷纷抽刀而出,断喝道:“放下兵刃,否则教你五马分尸!”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让他带刀去见也先?
“数万铁骑环绕,却是怕了一把刀?原本听说也先是草原上的英雄!看来也不过如此!”丁一长笑朗声说道。
这时便听得大帐里有个阴幽幽的声音传将出来:“不必为难他,使他们入来。”
丁一入得内去,一眼就认为坐在正位就是也先了,因为不单眉目间的模样,他身上那种如凶残猛兽的气质,和巴达玛极为相似。英宗也没有说话,看着席间有个空位,他便自过去坐了,丁一按刀立于他身后。不过这回丁一就没有开口,面对这种层次的人物,丁一自问是没有英宗那忽悠能力,百言不如一默。
也先踞坐在那里脸色阴沉,低声对边上说了几句,就有人出去,领了两个人入来。英宗一见,却就微笑着对那两个刚入来的瓦剌人问道:“是哈巴国师、哈里阿者平章么?”那两人本是在仔细分辨英宗眉目,听着英宗的话,却就这么跪拜了下去,磕了头。【注】
这两人起身对也先说道:“是大明皇帝。”
也先微微颔首,却望着丁一说道:“你想怎样死法?”
大明皇帝奇货可居,丁一这八品文官,却真的就是随便就能拖出去杀了,别说什么武勇,别说两万铁骑之前,只须二、三十骑冲杀过来,丁一个人武勇再强大,又有什么用?
丁一没有回话,也先可不是大头兵,这要跟人说有胆来战的话,不出意外就是丁一独战二万铁骑的下场;要是服软求饶,那估计更惨了,要是求饶有用,那些面对瓦剌打草谷的百姓,全是铮铮铁骨不会求饶?
而且这个时候,真不适宜他来开口,丁一认为自己跟英宗的忽悠二人组之中,这种层面的就该英宗上。事实上英宗的确很擅长于这种场面的应付,所以他也就开口,他不得不开口,否则也先杀了丁一,接下来是不是就开始折磨他了?
“他是朕的朋友。”英宗就这么慢悠悠地开口了,他连正眼也没有看也先,很平静或者说在丁一看来很装逼的说道,“先前朕教他送信回京师,他这人是个不机灵的,杀出重围将信托别人去送,自己又寻回来。朕以为,他这等样人,胸无大志,想来老死便是所望了。”
也先听着愣了一下,却便不再去问丁一话了,对大帐里其他头目说道:“我们向上天乞求让大元王朝一统天下,现在天见可怜,大明皇帝落在我们手上,你们这些头目说怎么计较吧!”
英宗自称朕,让也先醒起,自己身为大元太师去与丁一这样的小文官为难,实在是有失身份的;再就是英宗说丁一是他的朋友,草原若是容得下英宗,自然也就容得丁一,草原如是容不下丁一,那便是容不下英宗。
而且英宗又说出丁一全了君臣之谊,又不忍独生来尽朋友之义,直接把丁一塑造成无什么心机的憨厚汉子,事实上,按着英宗的话,丁一就是忠义双全的好男儿啊,简直圣人一般的角色。
也先来残杀这么一个被英宗吹捧成伟光正的人儿,在一众大小头目面前,真的就很有面子么?不值当啊,又不是说两军阵前对垒势均力敌丁一又是明军将领,那也先是不会犹豫地动手干掉丁一。
现在这大局抵定,作为实际上的草原之主,政治人物,也先就算要杀英宗,也绝对会给丁一个痛快,甚至给他立个碑在英宗边上,或是把丁一尸体送回大明,以彰显自己是敬重忠义双全的好汉,这才叫高大上呢。
所以,英宗的去留和生死,才是大问题。
这时边上就有个叫乃公的小头目跳出来,说是大明皇帝是大元朝的仇人,上天把他赐给我们,咱们自然要把英宗干掉!结果他没说完,就被边上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尔一拳撩倒,噢,丁一看得仔细,是两拳,这位伯颜帖木尔拳速倒是极快。
然后伯颜帖木尔一开口说话,丁一听着就想吐。
真是想吐啊,政治,真是从古到今一样的恶心,而政治家似乎就是专门制造这种恶心东西的机器!
这位伯颜帖木尔向也先说道:“那颜只要万年的好名头,大明皇帝是云端里的皇帝,上天不知因哪些怪怒他,推下来。数万的人马,着刀的、着箭的、踩死的、压死的……皇帝身上,怎么箭也不曾伤他?刀也不曾杀他?怎么人也不踩着他?”【注】
这不胡扯么?人家英宗怎么也是皇帝来着,再怎么样,就算没丁一,也有樊忠那些禁卫效死,也有那些还有气节的大臣挡着前面,何至于被踩死压死?
但这位扯着理直气壮,还接着说:“他不曾做歹,我们也曾受他的好赏赐。今日到我们手里,上天不曾着他死,我们怎么害他性命!那颜图万年的好名头落在书册上,差人去报他家里知道……”还强调说要派好人去报,要让大明派好人来接,然后,“却不是万年的好名!”
丁一真是有生理性的呕吐感了——不是修辞上的想吐,是真的听着恶心到想吐。
万年的好名?瓦剌人都和大明开战了,没事就来边关打草谷,也先要图什么万年的好名?也先又不是文天祥,要留取丹心照汗青,人家好好一个草原大头领,弄这什么狗屁的万年的好名哄鬼么?
但这不是让丁一恶心的根本,指不准这伯颜帖木儿犯了痰症,还是脑袋让马踩过吧?所以在这里胡言乱语也不出奇。让丁一真的想吐的最重要的部分,是边上一众头目居然齐声说道:“那颜,特知院说的是!”
而也先居然点头:“伯颜帖木儿,你就把皇帝领了去,养活他。”
“是,我养活他。”
这就太催吐了有没有?也先居然就这么同意?他能统领草原的枭雄,这点权谋都没有?
丁一清楚,自然不是这样。
这就是政治。
让人恶心的政治。
伯颜帖木儿真实的意思,不外就是,现时杀了英宗,太浪费了。
草原为什么要跟大明发动战争?因为大明不肯再白白赏赐钱粮给他们,草原上的人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打,这是谈判桌上的延续。所以伯颜帖木儿就提到“我们也曾受他的好赏赐”,大明有钱啊,所以,咱们为什么要这么白白杀掉他?自然是“要差人去报他家知道”了。这是什么?这是找大明要钱啊,要钱来赎你们的皇帝,还要“差好人”,看把赎金谈多一些。
明明就是想当绑匪,偏偏说是要求什么“万年的好名”,边上一众头目和也先,很清楚的听懂了伯颜帖木儿的意思,居然也貌岸道然的和应。
真是颠覆了丁一对草原男儿的某种认知,印象中草原上的男儿,应该是朴实的,粗犷的,直爽的,而现在丁一明白了,不在于是草原人还是中原人,关系是他们是不是政治人物!古人说,食肉者鄙!食肉者,说的不就是这些政治人物么?
“你的刀不错。”也先突然无头无尾冲着丁一这么说道。
丁一强忍胃间不适,对那也先说道:“可惜不能送给你。”
“噢?”
“我不喜欢你,自然就不会送你东西,何况是刀。”
也先的眉头就紧皱起来,英宗反手暗暗捏了一下丁一,一把刀,何必节外生枝?
丁一却对英宗的暗示无动于衷。
他本身就是这么个操蛋性子,要不然虽说没有到了大明之后,这么会装逼,这么会来事,但毕竟当刑警时破了那么多案子,怎么就硬是升不上去?不就这狗屁操性,一旦心头不爽,不论对方是谁,他一怒就杠上了,杠上就杠上了。
也先这就不高兴了。
他不屑于跟丁一计较,不等于丁一可以挑衅他的权威。
“你知不知道,我一念之间,可以让你死很多次?”也先阴幽幽的口吻,象一条毒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