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义,其实皇帝的存在价值,也就在于名义了。
例如再过一百多年之后,英国和西欧各国发放掠私证,有了这个名义,海盗对于敌国的掠夺行为,就被冠以正义了。又如教皇对于西欧各国国王的加冕一样,有一个法理上,名义上的正当性与合法性。
但名义也不是皇帝想给就能给,这一点景帝很清楚。
若是皇权势弱大臣不给面子呢?就算景帝不知道拿破仑从教皇手上抢过王冠的事,他却是知道晚唐藩镇的乱态的,皇帝的名义?那时候皇帝就跟一个印章也似乎,叫怎么盖就怎么盖。
除非明太祖、成祖这两位在的时节,皇帝基本是可以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接下去的年月里,没有太祖、成祖对于国家和朝政掌控力的皇帝,是不敢也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怎么不见有大臣敢去喷朱元璋?
所以景帝想了许久,才缓然开口问道:“如晋看着需要什么名义?”末了他又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声明了一句,“何等名义可以参详,只是这兵甲钱粮,朕实在手紧啊,现时内库各种支出……”
“安北都护府。”
景帝真是吓得快要尿了,丁某人疯了么?别提都护府是弄唐制不是明制这茬,这真无所谓,可以仿五军都督府改叫安北都督府,问题是这么大一个机构,于谦也好、王直、陈循也好,谁不喷啊?宋朝也不过是在失地继续搞忠义巡社罢了,也没说在已不是自己实际占领区以外,然后弄个都护府的名头啊!这是跟瓦剌人叫板邀战么?
别扯什么不要朝廷兵员钱粮,许下这么大的一个名义给丁一,再有本事,靠他一人之人,怎么弄?到时瓦剌那边觉得大明要北进,又来备军作战,大明这边不得已又撤掉这名头。这要搞成一个让华夏与狄夷都笑死的笑话么?
景帝还没有后来正德帝那样,封自己当大将军的勇气啊。
“如晋不得戏谑!”景帝真的连声音都发颤了。
于是丁一退了一步:“安北军镇。”
军镇,大明边关也不过九镇,丁某人开口就要一个军镇?
景帝要不是寻思着自己是皇帝,他真想打人了。
“胡闹!”
“安北卫。”
“荒谬!”
“守御千户所。”
“不行!”景帝是越来越清醒了,要是丁某人一开始说千户所,说不定被即将到来的巨大收益晃花了心,也许景帝会一时迷糊应下,但现在是绝对不可能了,“一个小旗都不行了!如晋不要胡闹了。大明万里江山。安能寻不着一处晶矿?偏偏要出古北口?”
丁一把眼一翻:“找得到别人早弄出来了。还等着你我君臣发财?”他指着那两面镜子说道,“这就是古北口外买回来的两大车矿石,加上数十斤精铁所锻。屡败屡试,终于按着古方上流传的法子。造了出来。总之,不行的话,皇帝您想个主意好了,反正得有名义,不然怎么招募人手去开矿?开了矿怎么往回运?名不正,则言不顺。”
牛皮,丁一是不怕吹破的,反正这世上也不会有人跟他辩论分子式构成里,到底有没有铁的成分。至于说普及以后配方给他人所知。丁一也不怕,实验,总有错漏嘛,不实验,哪里能弄出来?
总之。就是把问题扔给景帝去想了。
景帝想了半日,也是被逼到没法子,跟丁一说:“要不算了吧,如晋须知,轻起边衅,生民涂炭,总不能为了一已之私……”说了几句,他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丁一也不跟他争,也不去逼他,只是对景帝说道:“那就押后再议吧,先派人出关少量收购就是。只是臣与圣上商议这等事,总归是不方便,不如圣上派两个宠信的妃子,来参与此事好了;臣这边便由拙荆主持,可好?”
景帝听着点头道:“柳氏于商贾之能,确过奇才,若由她操持,却是教人放心。”毕竟大明皇家镖局的例子在那里,柳依依的操盘水平,还是很容易得到肯定的。对于丁一拒绝派太监来管事,景帝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大明皇家镖局被太监们管得每况愈下,景帝是清楚的。再说他的妃子随时请柳氏入禁内,就算频繁些,大臣恐怕是会喷,但也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至少比起安北都护府,根本就不是问题。
“不止这一桩。”丁一似乎铁了心要景帝睡不着了,“若是能得了那处矿山,用那晶矿伴生的另一种钼矿石,佐之石膏、粘土、生铁,便能制成水泥,水泥者,和水如膏状,晾干之后如砖石,若成,一夜立城若非虚言!”
这玩意不得不说,又得牵扯到丁某人的信用问题了。
换别人说,大抵乱棍砸出去算好了。
但丁一说出来,景帝却不由得动容,不禁脱口问道:“此言当真?”
“臣如何知道?皆是梦中那人所授之古法。“丁一推得一干二净,却对景帝说道,”只不过他所教的法子,总不太完全,一些话也听不懂的。“他干脆跟景帝说起分子式来,”便如此物,说是核心所在唤作二氧化硅,臣是弄不明白的。“
”梦中所授?“
”嗯,醒来又许多东西记不住“丁一说着,低声跟景帝说道,”圣上以为,臣安能生而知之?无中生有?“于谦于大人不信鬼神,景帝却就不一定了。宋明两代的皇帝,往长生不老炼丹修道的方向奔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没追求了啊,都当到皇帝了,还能如何?就只能往修仙那路子走了。
景帝看着丁一,半晌不说话,想了许久,挥手示意兴安走远一些警戒着,却对丁一低声问道:“上回卿在南京,朕差人去问,卿之所言,可是梦中神人所指?”他说的是上回问东宫生日的事情,丁一跟他说,天象不见东宫易主。
“不是。”丁一摇了摇头,“是臣观天象所得。”
景帝吐出一口气来,似乎放下一副沉重的担子。
要知道,赚钱,有固然是好的,没有,也不见得日子就过不下去。
但立储这事,却就大大不同,景帝想把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那可是政治上的大事情。
丁一告诉他不是,如何能不让他松一口气?
当皇帝的人,是很忌讳一些东西的,例如朱元璋在位时,有地方官员上贺表,里面有谐音为僧,或是字义上可以解为光头的,就会被认为是在讽刺朱某人当过和尚,那官员被杀得不明不白。
并且当丁一告诉他不是神人梦中所言的时候,也许景帝依然是不信所谓神人梦授的,但至少丁如晋没有借着这由头,来给他施压。
不管丁一弄出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神人所授,看来丁某人还是有节操。
景帝最恨别人跟他一样不要脸,例如徐珵之辈。所以此时便又对丁某人多了几分好感。
“明镜,琉璃,水泥。”景帝低声沉吟着,过了片刻,却对丁一说道,“如晋先去国子监吧,朕先教嫔妃与柳氏聚聚,这名目之事,容朕再想想。”
丁一应了一声,临走之时却对景帝说道:“臣有所请。”
“噢?但讲无妨。”景帝倒真觉得新鲜,丁一居然有所请?
丁一苦笑道:“此事做与不做倒也罢了,全在圣上一念之间,只求在家师面前,万万不要提起,臣参与其中。”
景帝突然又想要打人了,什么叫做参与其中?明明是你这厮入宫来,引诱、煽动无所不用其极好么?现时变成了参与其中!并且向来都是大臣帮皇帝背黑锅,例如秦桧之于赵构一样,丁某人是要皇帝帮他背黑锅!
看看丁一可怜巴巴的样子,景宗却又有了几分快意,无他,看起来丁某人和他先生于谦是有共同爱好,就是名声。一个人,最为可怕的就是无所求,这样的人,哪朝哪代的君主,都不会留的,无所求,则所求者大罢了,例如想求皇帝这张椅子,怎么说得出口!宁杀错,莫放过,就是历代皇帝的做法了。
丁一看来不单爱钱,还爱名,这就好办了,这样的人,景帝方才觉得放心。
出了宫去国子监受虐,然后丁一就不再理会这件事了。
这桩事给相关人等的分润,皇帝所占股份,怎么经营等等,他全扔给柳依依去办。
过了两日,丁一便要离京回容城去了,兵部却派张主事过来,说是于谦教他过去。
丁一听着脖子一缩,感觉就有些不好,张主事低声对丁一道:“看怕是跑不掉,大司马很生气,说便是丁容城你跑回容城去,也要把你捉过来。”丁一长叹,看来那死不要脸的皇帝,是把自己卖了吧?
不过事到如今也躲不过去,只好随张主事去了。
一入公事房,就见于谦黑着一张脸,冷冷地道:“可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丁一听着摸不着头脑。
却见于谦把一份公文狠狠砸到他怀里,对他道:“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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