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石亨视为命根子的军队国家化,也就是等同于剥下石亨的保护壳,石某人哪里会答应?此时没有事成,他自然答应附署,但若真的事成,到时可就由不得丁某人来说话安排了。
“若我奉皇命……”丁一提出了一个新的说法,但他还没有说完,杨善已经在摇头。
这就是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没等丁一说完,杨善就开口道:“奉皇命,诛不臣!但武清侯百余亲卫从不离身,便是于老夫处歃血为盟,亲卫也随时候在房外,一呼即应。武清侯更是跻身于张軏、曹吉祥之间。”
这亲卫当然不是和丁一那样皇帝亲赐的殊荣,而是以别的名目存在,这个于军中向来如此,行伍之中的潜规则。例如千百年后原本正团以上才有勤务兵,但实际连、营便有名义上是其他职务的士兵兼着这事情。类似之事,以后便不赘述了。
看着丁一想要开口,杨善伸手止住,却又接着说:“好吧,便是你丁容城名动天下,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反掌,奉着皇命诛了石某——你诛得了天下军头么?连迎太上复位的石某,都说诛就诛了,其余拥兵之人,安有宁日?若是这般轻易,任你丁容城楚霸王再世,京师二十万团营,早将尔斫成肉酱了!”
他这是实在不过的大实话了,如若不是怕天下人心寒,在他迎回英宗之际,景帝要是能下手,早就把他和杨善弄死一百回,可以下毒,可以设伏,有着众多法子。但景帝和那时还没收他为徒的于谦,却是不敢做的。
甚至,后来得知瓦剌人要刺杀他。还得老老实实,一而再,再而三,给他派亲卫。
因为就算瓦剌人杀了丁一。景帝也不可能去跟天下人解释说不是他下的手啊,这是会让天下人心寒的事——危及大明统治基础,当时本来景帝就得位不正,这样给朱家卖命的人都杀,谁能心中有个安稳?那是在逼有造反能力的人,全都揭竿而起吧?
当然,现在就不同,一年多过去,丁一要是敢炸毛,景帝就不介意下手了。毕竟现时坐稳了位子。该打压的,该提拔的,该安抚的,都差不多了,京师保卫战也成了往事。太上在南宫也已渐渐不为人注意。
英宗复辟也是一样的,杀石亨不是不行,但至少要等这事平复下来,英宗重新把稳了权柄,到时再罗织罪名也好,寻出籍口也好,皇帝发落臣子。怎么办不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
“按杨哥这么说,无非就是力量,刀利马快,自然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杨善点头道:“然也。若是实力不济,便是君要臣死,君不得不死。”
“如此说来,便是事成,彼时石某人……”
杨善长叹了一声。摇头道:“故之,老哥哥我,不知道你弄那份纲领是为了哪般!事成,依着那纲领,于那些赤佬有利的,他们便捡来用,于他们不利,自然没人提起,你这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丁一笑了起来,却再次问杨善:“宫中无变故,厂卫已掌握于兴安手中,杨哥以为,短期之内,三五年内,有机可乘?”杨善摇了摇头,要是有机可乘,石亨早就和曹吉祥动手了,还商量个啥?怕功劳太多找多些人分么?
这一年多来,石亨终于把握了团营,但景帝也渐渐得到一从大小军头勋贵之中许多人的认可,兴安也把厂卫清理妥当了;而且还有当了二十年侍郎、士林众望所归的于谦,有不少军头就算不服景帝,便也是服于谦的。
一旦石亨无法快速迎出英宗的话,他就将要面对京师之中其他服从景帝和于谦命令的军队攻击——他不可能把所有麾下的部队都带去攻击皇宫,谋逆这事,大张旗鼓是找死了,厂卫又不是摆设,这种事所凭仗的也就是几百轻兵亲卫罢了。
皇城的防御不是那么好突破的,要不是算来推去,觉得毫无胜算,石亨安会默许丁一来充首领?事实历史上,也是因为景帝无法视事,宫中可谓一片混乱,石亨等人才得成功迎出英宗的。
三五年之内无机会,那么三五年之后呢?
“五年过后,雷霆书院的学生,就不只是十四岁的少年了。”杨善听着丁一的话,却是明白过来,“若是安插到军伍之中,便是小旗出身,依如晋的手段,教出来的弟子,只要在军中呆上三两年,到时却也确是一股力量,纠合起来,足以与武清侯相抗。”
丁一微笑着没有说什么,大家都有足够的智商,不用重重复复去解释太多原由。
杨善说到此处,却又话锋一转:“如晋,你赌性太重了。不过的确赌得过来,进不得,退也足以在士林之中,开宗立派。”他说的进不得,便是景帝会否在这七八年时间里,容许丁一这么干?
也许会阻拦雷霆书院的学生进入军中,以免让丁一坐大;
也许会乐意看着丁一与石亨相峙。
但对丁一来说,这不重要,如果景帝出手,这数千学子,足以让他开宗立派了。
其实丁一并没有想得如杨善所说这么远。
对于丁某人而言,数千受过三年不间断训练的士兵,保证忠诚度的同时,全员装配了遂发枪、抛射黄色装药榴弹的掷弹筒,足以在保证后勤的前提,平推碾压十倍于已的军队,到时他绝对不怕石亨。
“杨哥,湖广、广西、广东等地卫所,若要择兵,可有良策?”
杨善听着眼前一亮:“如晋要南下领兵?”不领兵,怎么会来问他这些的事?杨善并不打算去揣摩,丁一都可以来和他探讨或是事成,要如何对付石亨了,到这份上,他也不必避忌什么,直接就问了出来。
“尚无定论,但按一所想,怕是十有八九这苦差会落到身上来。”丁一也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必要去绕了,迟早杨善也会知道的事情,都到这份上,想要人家跟自己攻守共盟,总也要表现出诚意才行。
杨善却就笑了起来:“如晋便是认定,在武清侯与你之间,老哥哥我便肯定会站在你这边?”明显现在石亨的实力要比丁某人来说,大得多。如果杨善选择石亨的话,那么也许对他更有利一些。
什么狗屁歃血为盟,对于杨善来说,根本就不构成什么心理阻碍。
“上阵之时,身侧总是盼着,可以并肩进退的袍泽;做生意的,总是愿与交易过,诚信的商贾合伙;便是上考场,总也选枝平日用惯的狼毫。”丁一站了起来,把自己与杨善面前凉了的茶水倒了,亲手提起水壶,重新冲泡了一回,把茶杯置在杨善面前。
杨善点头道:“有理,何况于,上回合伙大赚的你我?”
上回的合伙,说的便是救回英宗那一次了。
丁一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杨善取了纸笔,写下了一些人的姓名名字,交给丁一。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是杨善写完长长一串姓名、官职之后,告辞而去之前,取了几枚铜钱,随手占的一卦,他给丁一最后的叮嘱,“如晋须知魏主失国,便是因着难以隐忍以卵击石,我辈当视为前车之辄才是。”他说的是三国之后的曹魏被司马氏篡国的事情。
而当杨善回到自己府内,石亨和曹吉祥问起何时发动?丁一又有什么妙计的时候,杨善劝他们要耐心等待,此等事哪里是朝夕之间可以办得着的?然后他掏出几枚铜钱,也是给他们占了一卦,结果同样是坤卦第六。
杨善便指着卦象说道:“依此卦看来,正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同样的话,当石亨和曹吉祥细问这到底征兆着什么之时,杨善却是笑道,“何兆?不外乎商亡周兴。”
只是等着众人都离去,杨善单独呆在房间里时,他却苦笑抚着那几个铜钱:“丁如晋便没有问此为何兆啊!血渗于土,自然便是玄黄之色。自今日起,不知多少人的血,要为丁如晋而淌!
他并不是一个好人,甚至原本历史上,于谦、王文在英宗复辟之后被杀,首辅陈循被流放,这其中,未必就没有杨善的一份功劳。而他在年轻时,也干过告发同僚家中藏有孝孺之集,才得以脱出狱牢官复原职的事。
至于贪污什么的,自然更是不必提了,哪里少得了这等事?
只不过,无论于谦、王文,还是石亨、曹吉祥等等,任是显赫一时,最后难免横死。
唯他得以善终。
甚至他的孙子还娶了公主为妻。
杨善是不是好人,且不必提,但无疑他是能人,而且眼光极准,能趋吉避凶的能人。
此时他正喃喃自语:“总理大臣么?呵呵,魏武帝也曾道,平生之愿便是死后碑上书:汉故征西将军曹候之墓!”他根本就不相信,丁一只愿当总理大臣,哪怕在按着那份纲领,把皇帝架空的前提之下,杨善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