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承宣布政使司梧州府怀集县的县城,在这一日又出现了乱象,这回不是朝廷的兵马打过来,也不是侯大苟义军的人马来杀狗官。而是驻守在这怀集县的义军起了纷争,操着外地口音的义军,和操着广西本地口音的义军,不知道为什么便动起手来了。
怀集的百姓很娴熟地关好了门,一家老小钻进地窖里,有钱人家便往夹墙之中躲了进去,家里正堂的桌子上,略有点钱财的,还放上半匹布或是两件首饰,也算是个美好的愿望——没人指望那门闩能阻得了乱兵,只盼他们涌入来时,把桌面上的浮财掠去,便自行走了就好。
不论谁是赢家,总归只有百姓是输家。
“不论如何,你我皆赢。”拓跋真戈手把长刀,脸上露出罕见的微笑对着身边的慕容秋水如是说道,“丁容城的性子,这种场面下,决不会看着黄牛儿与郑昂领了手下抵挡,而自己悄然逃跑的,只要黄牛儿他们死了,他想跟侯大苟搭上话就是万万不能,所以他一定会出手……等下看他露了脸,就给他一个痛快。“
慕容秋水这时候却就没有平时的温文尔雅,那文士长衫也早被扯了下来,一身结束利落的贴身短打,扳指已套了上左手,长弓把持在右手,看上去与平日如同换了一个人也似的:”放心,据说双乎日的长弓之下,丁容城只能依靠狡计来脱身,某这雕弓,怎的也比双乎日争气些!”很少有人见过慕容秋水的箭术,但他不是双乎日,要依靠神箭来摆脱贫苦牧民的生活,他展露箭术做什么?只不过也先能派他入关来,却不是因为慕容秋水能引经据典,学着汉人士子的作派,而是见过慕容秋水。一人一弓,面对两头成年黑瞎子和五头熊崽子,轻取之。
黑瞎子就是黑熊,能与狮虎争雄的成年黑熊。并且是一公一母,又有五头熊崽子在一旁游击。这就是慕容秋水的箭术,也是他的底牌。他掏出弓弦仔细挂上,一点也不为长街之上那些江湖汉子出身的义军与黄牛儿手下那些老底子义军的纷争分心,他如抚爱人的肌肤,轻抚着弓臂:“我上城门楼去,只要丁容城进入三十步内,必无放他归去的道理。”
丁一只要想出城,总是要从城门这里过的。
“好,某也领着人冲一冲。最好是把黄牛儿和郑昂一并做了。”拓跋真戈提起那车轮也似的巨斧,咧嘴笑道,“若是黄牛儿和丁容城同时出现,先料理黄牛儿再说!”他可不是为着也先的许诺而来对丁一刺杀的,只要做掉黄牛儿。丁一与侯大苟再无回旋的余地,而就算让丁一跑了,只要丁某人跟侯大苟打起来,拓跋真戈就已是赢家。
街上义军的老底子,和那些江湖汉子已经从言语的争论发展到了互相推搡的地步,这时却见拓跋真戈拖着大斧从尉厅之中行了出来,高声咆哮道:“乱什么?侯大哥派某来镇守此处。你们平日不见招呼也罢,此时侯七哥、黄牛儿、郑兄弟等人尸首未寒,杀人凶手犹在县衙,你们这在街上吵什么?”
义军的老底子又不是傻子,当下便有人高声叫道:“俺方才还听着阿牛兄的哨音,你说阿牛兄……”没有等他说完。头硕已然飞上半空,嘴巴仍在张合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犹不相信自己随着侯大苟征战经战,没死在官军手里。竟就死在柴头领的大斧下。
“侯七哥的尸身,大伙都看了,有假么?入你娘的,这当口,嚼什么老婆舌头?胆子到哪去了?枉得平日阿牛兄弟对你等如此信重!蓝头领怎么去了?不就是被官军使了诈害死的么?他娘的,摸摸自己胯下那玩意还在不在!要是还带把,就跟老子杀进去,把那姓丁的扯将出来,给阿牛兄弟和侯七哥报仇雪恨!”仍在滴血的大斧提在拓跋真戈的手里,并且他提起被官军诱杀的蓝受贰,便使得这些老底子的义军同仇敌忾。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大部分人没有动弹,因为刚才的确听到黄牛儿传信的哨音,那哨音是大藤峡特有的老藤所制,绝无假冒的。
前头是那些铁了心要跟着拓跋真戈干的江湖汉子,已开始往县衙里冲了,他们此时也是早就没了退路,得罪丁一这名动天下的大人物,下场如何是不必说的了;而去投丁一,之前都参详过,那规矩谁人守得了?
那么,跟随不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侠,就把数一数二的大侠做掉来扬名,倒也是江湖中千年不变的铁律。前头四五百人便冲着县衙涌了入去,黄牛儿和郑昂的那十几个心腹,抵挡了一阵,实在招架不住只好退了下来,那县衙的大门,原本在义军攻入怀集之时就被砸开过的,此时不两下就被踹开了。
而此时丁一和文胖子、黄牛儿、郑昂四人,正利用着后者的亲信抵挡的工夫,向县衙的内院冲了过去,那本是知县家眷居住的地方,此时被义军破了城,押着一些官府人等的女眷还有官员之类的,黄牛儿冲得入去,便是把十数个充当看守的老兄弟召集了起来:“操起家什跟俺来,柴真戈那杂碎,想把俺和丁容城都做了!”
说是看守这些女眷的工作重要,或是人性的丑陋都好,不论如何,总之这种看守的工作,自然是最受欢迎,也是义军里的老人才能得到的职位,这些看守都是打老仗的,听着黄牛儿呼吁,立时操了刀枪就跟了上来。
郑昂提着一把开山刀冲着前头,却对那十几个义军喊道:“他娘的后门只怕也有姓柴的人,老侯、小孙、老吴、阿九……你们八人跟老子和阿牛把他们抵住,其他人赶紧跑出去藏起来,城墙上还有俺们五百弟兄,想法子回去,跟侯大哥报讯!”
不论黄牛儿还是郑昂,都是历史上侯大苟被杀后,仍能领着义军残部还抗争了许多年的人物,绝对不是简单的角色,他们在这片刻便已大致将情况梳理出来个脉络,并且作了一个安排。
郑昂甚至都想到,拓跋真戈就是冲着他和黄牛儿来的,他们两人只怕跑不掉了,所以甘愿留下来断后,好教这些老底子的义军,有个回去报知侯大苟的机会。那些义军倒也没有婆妈,沙场上见惯了同乡殆命、好友身死的事,自然不会在这关节,来说什么“还是俺留下,郑大兄和阿牛兄快跑”之类的废话。
刚冲过后院,离那小门还有七八步,就听着门外喧嚣,有人在叫喊道:“都留神了!要让丁容城跑了,大伙以后除非窝在这十万大山不出去,要不江湖上咱们可是没有一处容身之地的!”
奔跑中的郑昂只觉肩头一紧,回首却是丁一扯住了他:“你和阿牛兄弟先不要出去,学生出去把这些人料理了,你们尽快上城墙吧。上了城墙,那姓柴的,奈何不了你们吧?能把城门打开吧?学生有些弟子在城外,若是能把城门打开,他们便会进来帮手,不知道两位可能做到?”丁一微笑着问道。
“这个自然!城墙上五百多老底子的兄弟,是决不会听柴某人的!俺等要能杀到城墙上,自然开得了城门!”黄牛儿高壮,落后了几步此时才赶上来,听着丁一的话,立时脱口这么应道。丁一点了点头,伸手往黄牛儿胸膛上轻擂了一拳,按住他要向前的脚步,便转身后门去了。
郑昂摇了摇头对黄牛儿道:“这他娘的就是个妄人,外面听动静怕有五六十人,他两个人,出去送死么?”他又对那十几个义军老底子的兄弟说道,“刚才老子叫到的兄弟,跟在我和阿牛身后,冲出去杀一阵,其他人赶紧都到墙根下,趁乱翻出去,快啊!”
这时丁一和文胖子已走到后门,却听丁一开口笑道:“诸位要取丁某性命,不妨让一让,把这门开了,丁某出去,大好头颅,好教诸位取去邀功请赏。”说着冲文胖子使了个眼色,后者早已将盾牌取在左手,又将丁一的盾牌持在右手,此时门外众人正被丁一的话,呛得愣了一下,文胖子就趁着这瞬间空档,踢起门闩拉开门冲了出去,丁一紧随其后,从门缝里出去之际,还伸脚勾了一下门,那门合上之际,正好门闩落了下,重新栓上,倒使得身后想跟着冲出去的郑昂,狠狠撞在门上。
后门通常都不会朝着大路开,这里也不例外,而大约只容两人并肩的狭长小巷里,却就密密麻麻塞满了人,方才被文胖子双手持盾冲出,撞翻了当头四五人,一时后面的人,便被堵住了,倒让丁一出来之后,身前还有了空隙。
丁一双手伸向腰后,缓缓抽出长刀,百炼秋水雁翎刀持于右手,斜指向地;大马士革弯刀反握于左手,贴着肘臂,冲着那些眼露凶光的江湖汉子微笑说道:“诸位只怕不知,执得丁某头颅,去草原上交与也先,至少是能得一个千夫长的。”
“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