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杀人,长刀饥渴!”丁某人抽出百炼秋水雁翎刀,长叹一声,这么说道。似乎连那匹四蹄踏雪,也颇为赞同着丁一的话,长嘶着人立而起,扬起前蹄轮番乱踢,黑色的长长鬓毛挥洒着,愈显出它的神骏来。丁一立马横刀,沉声道:“旗!”
一杆明字战旗很快便被竖起,只不过丁某人却就被文胖子领着十数亲卫死死围在中间:“侄少爷,前些日子在这怀集县城里,您可杀了不少人,这长刀再怎么饥渴,也该吃饱喝足了,您在后边压阵就得了,这回胖子可不敢陪您乱来,展之一回过来,不剥了胖子的皮才怪!”
文胖子精得要死,上回那是有心算无心,就算入城,巷战里个人的武勇还是有施展的空间,再说他和丁一又是手榴弹,又是三层铁甲,凭着他们的身手,又有城外狙击手的接应,脱手斩得怀集县,的确是意外之喜,但再不济也是能平安脱身的。
可这数千人的野战便不同了,别说敌军几千人马,保不准有个幸运儿就一箭中的呢?再说万一马失前蹄,没被敌人伤着,却被自己身后刹不住脚的同伴战马踩中,那披多少层甲也没用。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任丁一去的冲锋的。丁一无奈,只好愤然还刀还鞘,看着刘铁兴奋地带着四百亲卫精骑慢慢小跑,慢慢加速,然后策马奔驰在前,苦笑道:“你这死胖子,行了,你上去统领他们冲杀吧,我答应你不上前去就是。”
这是一件没有任何悬念的事情,装备了火铳、手榴弹、鸡胸甲的精锐骑兵,养精蓄锐;面对着他们的是三千多破了胆的溃兵,这样的仗,真是别说跟了丁一这么久的四百精锐铁卫。派四百头猪来冲锋,只怕都不可能会输。
在四百精锐骑兵一轮手榴弹的投掷之后,那三千溃卒立时四散,于是连火铳都不必摘下来了。文胖子直接就下达命令:“以班为单位,包抄残敌,清扫战场!”若说有什么比步兵面对骑兵更加无奈的情况,那大约就是步兵用自己的后背对着骑兵了。逃窜之中的步兵,对于骑兵而言,根本就是移动着的战功。
他们只要驱马向前,将战刀平压着,连挥刀都不用,籍着战马的冲力,就能将前面的敌人。一个又一个削倒在地,直到前方再也没有敌人的身影。等到杜子腾手下二千人马赶到时,已经没有他们的事情了,整个战场已经没有敌人,有的只是俘虏。或是死尸。
至于杜子腾亲自率领着的那千余人,还没等他考虑是不是留下几百人押送俘虏,自己带着另外几百人赶上去率领那二千人的追击部队,怀集方向就有快马来报,跟他说残敌全歼,连战场都打扫完毕,那两千人由文胖子率领着。正向关塘方向去增援肥球;而丁一正在怀集县城等着他。
“你是在编戏本?还是在写评书本子?”丁一阴着脸冲着跪在面前的肥球冷冷问道,文胖子在门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他是看出丁一真的是愤怒了。向来反对、反感跪拜的丁一,在肥球跪在那里半个时辰了,都没让他起来,到现在才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肥球没有说话。只是冲着丁一磕起头来,三两下就把脑门磕得青紫,丁一看着愈更火起,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怒斥道:“站直了说话!要不你就滚出去!丁某人门下。什么人都有,就没有他妈的没有磕头虫!法克!”
文胖子在门外听着,蹑手蹑脚地退开了,他记得上次也听着丁一骂过“法克”,然后就不太好了,在奉天殿上夺了刀,当场就把马顺枭首。所以虽然不知道这法克是什么意思,总归还是有多远避多远。
“你是领兵打仗,你搞那么多起落跌荡干什么?又是什么对方喊骂了,又是投弹之后敌方大溃,又是新军呕吐使得敌军有可趁之机,又是何麻庄飞出阵以血肉之躯迎敌……我呸!他妈的你是在演戏吗?”
丁一越骂越火,伸手戟指着肥球,对他咆哮道:“四十一人阵亡!六十八人重伤!我交给你二百南京书院的学生,你就给我整成这样?你知道要培养出来一个这样的学生,要花多少银子,多少时间?更何况敢于为了信念而赴死的好苗子,是如何的难得!厉剑南,你混蛋!”
肥球垂着头没有出声,却听丁一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教自己冷静下来:“你自己说说,到底是错在哪里?”尽管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事实上丁一根本就无法平静,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苦心培养的学生,来充当这样的角色,来这样死在战场。
“弟子在战事前,就该马上让那些学生撤离……”
还没等肥球说完,丁一就截住了他的话头:“住口。文胖子,别躲了,进来。”看着文胖子谄媚地堆着笑脸进来,丁一可没有平时与他逗乐的心思,直接就对他说道,“带他去杜子腾那里,从今天开始,充任杜子腾的传令兵,他要不想干,文胖子你带他去支一百银子,教他自去吧。”
杜子腾见到文胖子领来的肥球,倒没有太大的意外,笑着跟文胖子答话,却没去搭理肥球,倒是文胖子,临走时望了肥球一眼,摇了摇头道:“肥球啊,侄少爷对你不薄了,你自己好生想想吧,唉,造孽啊!”
“厉剑南是吧?”杜子腾在文胖子走后,上下打量了肥球一番,坐下来边写战后总结边这么问道。
肥球抬起头,无神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先生为何要把你发落到我这边来?”
肥球伸手抹了一下眼角渗出的泪:“我害死了那四十多个……”
“不,你错了。”杜子腾持笔沾了一下墨,头也不抬地对肥球说道,“不是因为你害死了四十多个先生苦心培养的学生,而是你当断不断,若不是朱永在,那四十多个学生为了信仰而贡献的生命,就变得毫无意义。”
肥球一听却就不干了,一对牛瞪得通圆:“呸!朱永那王八蛋,无情无义!眼里便只有战功……”
“你还是没想通啊。”杜子腾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笔,对肥球说道,“人死了,就是死了。沙场之上,你作为统领士兵的首领,应该想的是如何让他们的死更有价值,如果利用他们的死,来让这场战事变得更加有利于我方,而不是抚尸痛哭到昏了过去。”
“可是……”
杜子腾摇了摇头:“先生把这些学生和新军派给你,是为了什么?不外乎就是怀集很可能近期会有战事?为什么你不先弄一些猪羊之类的,让他们先见识一下血流遍地的场面?实在不行,让他们去义庄过夜练练胆也是好的吧?”当接收到吴全义送来的新军,杜子腾首先做的,就是给他们上战场适应科目,让他们去猪血、狗血、羊肉甚至粪便横流的环境中,进行操练。所以在阵列于前时,他手下的新军,有把枪通条射出去的,却没有因为看见死人和鲜血而害怕、呕吐的。
肥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起来,却听杜子腾又沉声对他说道:“就算这些你没想到,临阵之时,你说排铳轮射,在浓烟被吹散之前,队列一直井然有序。好了,那么为什么不在浓烟被吹散之前,发动冲锋?难道你觉得没有经过战事,也没有做过任何战场适应训练的新军,就能这么一直轮射下去?”就算不呕吐,也必定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对于训练了个把月的新军来说,绝不出奇。
若是在那浓烟散去之前,先行发动冲锋,至少不会造成民壮上不来,新军又堵在头前的景况。其实,不单如此,本来肥球的阵列,就很取巧了,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如何把民壮的战力也利用起来,只是将他们带出城,而怎么使用这些人,明显他当时就没有想好。
肥球的头慢慢地再次低下:“我错了。”
杜子腾点了点头,把传令兵唤了进来,对他道:“这是厉剑南,你带他下去休息,明天开始,他跟着你训练、办事。”
虽然肥球做为一名将领是不合格的,但这场战事,特别是那些牺牲了的雷霆书院学生,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应该说,他们的牺牲,让怀集县的百姓对于新军和丁一,从一开始的好感、崇拜,转变成为了归属感。
丁容城的弟子,为了怀集的父老乡亲,而慷慨赴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呢?
而且这不是丁某人自己的自吹自擂,而是千多怀集的子弟在后面看着的,看着敌军如何凶狠,看着那丁一的弟子是如何的英雄。甚至有许多参与了这一战的民壮是这么认为:“新军?得了吧!都靠丁容城的弟子,那真是名师出高徒,那气概,那本事,等忠烈祠落成了,俺无论如何,也要去上炷香的!新军也有杀敌?呸,要这般说,老子不也有杀敌?那济什么事……”
紧接着来怀集县城里投新军的丁壮,几日里就多了许多人出来。
丁一很乐意看着这样的局面。
怀集不再只是怀集了,它已经开始向丁某人的根据地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