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资历要比石璞浅得多的丁一,面对朝廷旨意也老实服帖无比的丁一,已经让包括石璞在内的许多人,觉得是可以欺负的,只要有大义的旗帜,只要有朝廷的公文圣旨,丁容城,又如何?
他们并不明白丁一现时是正在扮演熊猫——咬合力仅次于北极熊,和棕熊齐平;奔跑速度在海拔两千米高度的山地里能超过绝大部分人类在平地最高速度;能爬上二十米以上的树的熊猫。
能卖萌吃饭,有必要亮出爪牙么?丁一现在已经实际上把怀集和肇庆经营成他自己的地盘,并且由朝廷出军费来养了二万多新军,按着他的意愿,以现代操典进行训练,怀集这个大工场,也源源不断地把大明军费吸入,海运的粮食支撑这两万新军和怀集县也基本没有什么问题,若加上从湖广那边收购的储备粮,这二万新军打上一年都能保证自给……
他为何要去跟朝廷对抗?要去学王骥,招惹景帝的不满?朝廷要让石璞来摘桃子,那就让他来摘好了,又没动到丁一实质上的利益,丁一连平常封疆大吏那种被贬以后,上表乞骸骨表示不满的举止都没有,搞吧,广西这地方,朝廷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只要给他三两年,把这二万人训练好了,再把思想也统一好,到时就不是这么来了。
丁一在意的不过就是工业化进程、职业军人、支部要建到连队、民兵体制和群众基础这些东西,只要没动到他这些东西,的确丁一会很服贴。不过丁某人也绝对不是躺在那里,任由石璞摆布。
石璞不是没有想起那封公文,只不过幕僚咬定当时是石璞自己收起,沙场之中,尤其是身陷绝境,老石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弄丢了,并且这幕僚跟了他有十年。石璞也不觉得这幕僚有胆子出卖他。
他却不知道,幕僚的确是没胆量出卖他,但看着他在困境和脱境之后的作派,人家心寒啊。丁容城率着训了几月的新军舍命来援。当那乱石被炸开之后,石太保已经就不再催促肥球和文胖子去送奏折了!
甚至出了谷之后,在第一团的阵地上,还向这幕僚提过一句:现已脱困,这奏折还是润色一番再差人送上京去。结果幕僚去寻文胖子要奏折,对方说已差人送往京师,回报石璞时,老太保那阴沉的脸色,真是让幕僚觉得太可怕了。
“拿老夫的手令过去,差梧州府推官先把苍梧县管起来。”石璞阴沉着脸这般说道。苍梧县官员基本都让丁一,或者是说暴民杀光了,从知县到主薄到县丞、县尉,总不能不管吧?所以也只能这么办,更为重要的。是不能让丁某人把论道堂弄出来,石璞当然知道之所以会派他来,一个就是要快速平定广西,另一个就是丁一弄那什么官绅一体纳粮、论道堂、免田税之类的,损害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他怎么可能坐视丁一在梧州又来搞这一套?
幕僚领了命匆匆去了,石璞着侍妾磨了墨。铺开纸张,开始思考怎么写折子。因为先前被困之时的折子追不回来,所以要完全抹去丁一之功,明显是不太可能,但无论如何,石璞是不打算让丁某人好过的了。特别是纵容暴民杀死苍梧官吏,又要推行什么论道堂,更是到了教他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至于还在都峤山里兜峰峡谷被围困着的三千边军兵马,石璞一时还无闲去理会,便是有人问到。慈不掌兵嘛,区区三千军马,在太保心目里又算得了什么?为了救他冲了多次的赵辅,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好脸色看,土木堡后,失去了大批足以跟文官集团抗衡的勋贵之后,武官的地位,急剧下降的趋势,已经是谁也止不住了。
这一夜方自脱困的石璞石太保,几近无眠,他和幕僚来回推敲着好几个章程,怎么对付丁一,怎么把丁一的影响在梧州府抹去,以及怎么遣散丁一那两三千人的新军:“无甚么战力可言,只不过仗着火器之利……丁如晋有一点好,就是学着大司马的做派,不爱钱,所以不吃空饷,那些兵卒听使唤罢了!”直到此时,石璞依然是这么坚持这种认知,觉得那些新军是没什么用的。
幕僚虽是和肥球有交易,但他是明显两边下注的,这时听着石璞的话,细思了一下,的确也是:“只是丁容城那亲传弟子不可不虑,倒是人物啊!”边军奔出之际,是看着杜子腾五人对百余人的厮杀。
石璞抚须道:“是,尤其是那杜展之,真古之恶来!只是,上得阵去,千百条枪捅过来,千百把刀砍过去,个人武勇算得了什么?”他的思想毕竟是局限于这个年代,大约认为要象边军一样,阵列而战,而且还得冷兵器作战,才算得上精兵。
因为不可否认,屡屡犯边的鞑子,就是这样的作战方式。所以石璞身处这个年代,下意识里的精兵,当然也是能提刀跃马,阵列于前白刃相见的形象,他压根不认为新军是有什么本事的。
“丁如晋军略颇有过人之处。“石璞想了想,倒是承认了这一点,但他接着又是说道,“若是无丁如晋,这两三千新军,如土鸡瓦狗一般,不足为滤。”所以他就提出一个方略来,“教新军还归驻地,留丁如晋于府城,待朝廷处置下来,丁如晋再善战,数千边军也必能拿下……”
那幕僚连忙补充道:“只怕此事须周密才行,东翁莫要忘记,那五雷正法……”因为不是黑色火*药,没有浓烟,所以这幕僚还真的没有往火*药上去想,当然,文胖子装神弄鬼的把戏对他们的误导,也是功不可没的。
“备上黑狗血……”石太保活了七十多,就是一本活字典,各种偏方之类,却也是知之不少,“……妇人天葵等物,到时破了他的术法便是。”老太保觉得这处置应是万无一失了,又教幕僚把奏折拿去润色,一路忙到三更才憩下去。
便是年老睡得浅,架不住被困了这么天,一下子放松下来,石璞一路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来,侍妾又不敢吵醒他,最后那幕僚不得已在门口大呼小叫才把他弄醒,石璞倒是很有几分气度,不慌不忙地说道:“慌什么?这天,它塌不下来。”
事实上历经数朝,这点城府老太保还是没问题的,要不是他这份镇定,被围谷中的那些边军,也不可能支撑那么久——若主帅慌乱,下面军兵就更加惶恐,只怕早早把主帅绑了献出去投贼吧?
“大事不妙啊东翁!”幕僚苦笑着凑到跟前对石璞说道,“丁容城走了啊!他清晨天刚亮就过来拜会,听着东翁没醒,留下拜帖便走了!学生起来听着下人相告,赶了过去,城门那边却说早就走了,那两三千人的新军也走得一干二净啊!”
石璞是知道行辕里那些人等的嘴脸的,这些人觉得自己是两广总督的属下,下面官员来拜,没有门包的话,压根就别想进来通传,丁如晋怎么可能给门包?石璞笑了笑道:“今日门子是谁?你去查一查,拖下去好好教训一通,跟他家里报沾了瘅气就是。”这就是打死的节奏了。
“唯!只是丁容城……”
“他倒是本份,不过毕竟太年轻,以为什么事出于公心,就能行之天下?幼稚。不必理会他。”石璞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等着朝廷发落旨意下来,到时老夫再上个折子替他求情便是了。”所谓又做鬼又当道士,大约不外是这样的道理。
但石璞所不知晓的是,东厂和锦衣卫在梧州的人员,随着丁一的离开府城,也派了人马,将信报以八百里加急文书送上京师。里面说的如果石璞看着,大约他就不会这么安心:“丁一率新军解璞之困……翌日,一辞梧州府,归怀集,新军一部归肇庆,一部重入都峤山,以图解仍困其中三千军马……璞令府推官替苍梧县事外,无所为,高卧三竿……”
这份信报,加上赵辅在容城所上的关于石璞被困,而赵辅无法来寻丁一的奏折;再加上丁一慷慨上表,不以自身安危,愿率新军以援的奏折,这两封都没有提到,石璞有什么谋略,有什么以身为饵的战法的;再加上石璞在谷中叫文胖子送出的奏折……这是一张网,一张足以杀人于无形的网。
特别是当石璞昨天晚上和幕僚挑灯夜战之后,炮制的那一封奏折也同样送往京师的时候,毫无疑问,石璞有多想把丁某人的功劳抹去,他就把自己脖子上的绞绳圈勒得多紧——这是他所不能预知的事,尽管他总以为自己身为两江总督,把握住了一切。
这世上,能救人的,往往也是能杀人,如果他愿意的话。
亲身经历体会到熊猫原来也是熊的人,结果通常都不会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