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方才是高官门下的仆人的态度,这老头儿来了并没有大刺刺地要见丁一,而是求见管事,因为很明显他感觉这出错的事,是不值得摆上丁一案前的——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厮在这边是如何招摇的,所以觉得在管事这一层面就能把事态摆平。
“……我家老爷教身边幕僚过来拜会容城先生,却不料那幕僚拿着我家老爷的名帖,去借了官轿和从人,小老儿也是刚刚得知,那人年纪太小不晓得轻重,还请贵管家见谅,切切不要因着此事惊拢了容城先生……贵管家抬抬手行个方便,小老儿先给您谢过了。”这老头儿很精明,看着那顶八人官轿就停在门口,知道人必定是被丁一手下拿了去的。
刘铁连忙抢上前去搀住那老头儿,对他笑道:“年少轻狂总是有的,老丈不必如此。”他跟着丁一久了,这对师徒已习惯了站在高官的视角去审视对方,所以年少轻狂这四个字说将出来,真没有半点为难或是尴尬,当下便教骑兵连的士兵,去把那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带了出来交与这老仆。尽管骑兵连的军士没有对那人施以什么刑罚,但显然是被惊吓了,颇有点颓势。
直到离了这宅子十数步,方自听着那人向老仆说道,那些随从和小厮,都被刘铁扣着,结果不知道老仆说了句什么,那三十上下的男子总算消停了,不敢再言语,老实地离开。
这本来只是一个插曲,这名唤作欧阳文的男子,刘铁刚才早就问清楚了,却是王来的世交子侄,中过举人之后,考了两科都没得中,于算术上颇有些天份,于是就去在王来手下充任一个类似乎于钱粮师爷的幕僚角色。这回过来却是王来出于好意,想和丁一约个时间谈谈云南那边苗寨的一些地势、风俗、人文,以便丁一到了云南,不至于如睁眼瞎一般。
但这位欧阳文仁兄不知道发了什么颠。突然来上这么一出,于是刘铁倒也就不好怎么下黑手,这跟现代社会杀人犯是精神病没什么区别。丁一做到二品官,然后来跟一个举人计较,只不过是在帮这个举人扬名而已罢了,还显出丁一手下无人,居然这样就被人蒙了过去。
所以刘铁才极痛快地把人交给王来的老仆,当做一个烫手热山芋交了出去。
可惜不作不会死这个道理,并非人人都懂得。倒是方瑛对于丁一,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当谭风去传话之后,方瑛做一个让谭风都觉匪夷所思的事:他直接就带着十几个亲卫,跟着谭风就过来了。不但没有等丁一上门,也没有大张旗鼓来访,而是把自己放在晚辈的位置。
“若是末将一点愚见。能入先生法眼,实已是三生之幸,安敢劳先生垂询?”方瑛的态度,真的好到让丁一有点担心这厮是不是设了什么圈套,等着自己去钻?但铺开地图,一点一处讲起来,方瑛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没半点花巧的玩意,丁一有时问起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比如某地的地势,可以展开作战的部队规模等等,方瑛也是全无藏私,极为详细地述说出来。
丁一听着频频点头。有方瑛这么一席言谈,丁一总算对这次云南之行,多少有了点底气,这年代的写意式地图,没有方瑛这种在当地打过仗的人来讲解。那真的只能靠着脑补了,至于脑补后的情况跟现实差多少,那就只有天知道。
“难得方总镇这样的大将亲自述说,倒是解开学生先前许多的困惑。”丁一示意着刘铁把地图卷起收好,又抬手请方瑛用茶,然后方才接着说道,“学生这几日便要离开贵州赶赴云南,若有什么需要学生协力之事,方总镇不妨直讲便是,都是沙场厮杀汉,却也没有太多无谓的讲究。”说罢丁一就望着方瑛,等他开口,若是方瑛再顾左右而言他,那这个人必不可交。
因为如果只是为了结个善缘,方瑛根本没必要做到这样子,虽说文贵武贱在这时候已有了征兆,但毕竟不是直接隶属于丁一的,礼节到了也就是,天下之间,安有一省镇守无缘无故曲意奉承的?到了这关节,还不肯说要求丁一办什么事,那么至少这人品不是丁一所喜。
所幸方瑛倒也坦率,听得丁一相询,苦笑着理理了措辞,便很直接地开口道:“王慈溪看着是容不下末将了,或是容城先生见怜,可否将末将调到云南,于先生麾下效力……末将只求一个心安理得杀敌报国,若是作战不力,先生要杀要剐,瑛绝不敢心中有怨!”
丁一听着有些出于意料地愣住了,按他所想,大约是王来克扣粮草或是饷粮上有所为难罢了,这听着方瑛的话,简直是在贵州没法呆下去的感觉啊!不过丁一也没直接去问为什么,而是问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方总镇何以觉得,丁某便比王慈溪好相与?”
“先生是难侍候的上官,与赵辅同去广西之后,又辗转到云贵的将校多有提起。”方瑛却也老实,并没有溜须拍马,但他说到这里,却就笑了起来,“只是在先生麾下当差,只要守得规矩,便无他事。赵辅此人,瑛也是旧识,若是他守得了的规矩,瑛自问也当守得了。”
丁一听着便微笑斥道:“荒唐!方世兄,安有这般自比的道理?”赵辅的官品也好,统领人马也好,职衔也好,那跟方瑛是差了好几级的,所以方瑛自比赵辅,就很有点把自己放得太低了。只不过他说得诚实,所以丁一也便亲近起来,没有再按官衔称他为方总镇。
“唉,不瞒先生,莫是要守规矩也好,要孝敬也好,末将都能遵从,只是王慈溪……”方瑛说着便叹起气来,原来王来这人,倒是不贪污的清官,这点和于谦颇为相似,问题是他身边的幕僚,有许多狗仗人势的家伙,总要喜欢对方瑛指手划脚,而偏偏他们说的大多是外行话,而王来又护短,觉得幕僚去传达他的意见,方瑛居然敢不听,于是已几次贲然大怒,扬言要上折子去弹劾方瑛了。身为镇守,若被总督弹劾,下场几乎可想而知的。
这也是为什么方瑛急着投靠的丁一的原因。
“容我想想。”丁一是这么对方瑛说的,而后者也没有任何不满,因为他的官太大了,他手下的军兵太多了,他不是赵辅那统领几千兵马的将领。丁一想向朝廷上书把他要过来云南的话,也不可能就上一份奏折,当然还联络朝廷里的奥援,一起敲边鼓,才有可能奏效。
“先生奔驰千里,尤不忘国事,着实教末将汗颜,原不该耽扰先生的,只是军中有许多仰慕先生英名的同僚,虽是粗俗军汉,末将却斗胆恳请先生垂怜,拔冗一见,以教彼等得酬所愿!”方瑛很识时务地起身,在辞去之前,向丁一提出了这么一个请求,而在丁一表示同意的情况,他便千恩万谢地行了礼,方才退了出去,自去与刘铁交代地点等事。
送了方瑛出门去,刘铁一入得来便对丁一说道:“先生,这回可是发了一笔横财。”取将出来却是刚才方瑛塞给他的门包,四条小黄鱼掂在手上极为沉重,看着怕是每条都有十两上下的模样,以一兑十来算,便是数百两的银子,几十户人家省着花足可吃用一年的钱财,就这么不着迹地塞给了刘铁,若说诚意,方瑛那真是十成十的有心人了。
“收下吧。”丁一倒没有训斥刘铁收钱,因为这时节不收的话,方瑛很难安心的,以后寻着机会还回去便是,再说官做到丁一这份上,这点钱倒也不必过份地去较真,除非想当圣人。
这夜方瑛就包下了宣慰司城里最好的聚仙楼,又带上军中一班心腹,便于这聚仙楼中款待丁一。对于已见识过京师繁华的丁一来说,这边陲地方的聚仙楼,当真也没什么太过惊艳的奢华,只不过方瑛军中那些将校,倒真是拳拳之意,看得出他们是发自内心,敬仰丁一的。
纷纷来寻丁一敬酒,应该是事先得了吩咐,都是说道:“小的胜饮为敬,先生随意便可,却莫喝坏了身子,小的可是百死莫赎……”丁一那军旅情怀是铭刻到骨子里的,听着这话便不痛快,于是放开了来喝,这低度酒,丁一真的不在话下,不一阵便喝了一轮过去,面上全无半点酒意,于是那班军将又是价天响地喝起彩了。
却不料这时就听着楼外喧闹,在酒席间侍候着的妈妈告了罪出去看,谁知过了不一阵便传来更大的喧哗声,紧接着便见这聚仙楼里的大茶壶哭丧着脸跑上来报道:“不好了!那欧阳公子要将妈妈打死!还求诸位大老爷救命才是!”
“贵客?有多尊贵?”这时那狂傲的声音便从楼下传上来,极为不可一世,“学生是慈溪先生的世侄,这贵州有谁配在学生面前提得了尊贵两字?丁容城知道么?今天学生去见他,还不是迎出中门来接!睁大你的狗眼,不要得罪你得罪不起的人!要不这聚仙楼,依学生看,也好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