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师所料不差的话,你只怕上午已分派手下亲信,快马南下,去广西那里调工匠、军器、亲兵心腹上京,想要尽快教这支顽劣的军兵成军。然则你可曾想过,鞑子会否给你足够的时间?”于谦很有些恨铁不成钢,说到后面,语气又渐重了起来,“想来你必又以为,如玉那边的兵力,再不济也能抵挡上二三十天,如玉又是知兵,不是王振那样的角色,是吧?二三十天,你又有海船之利,在这期间发奋练兵,海船把军器运到了,便好装备练了一月的军兵,以你练兵之能,若真有这二三十天,这大明第二师两万人,出了关,遇上一万鞑子,应也能阵而战之,是这道理吧?”
丁一不得不点头,能指挥京师保卫战的于谦,绝对不是白给的,在战术上他没法跟丁一那几百年的知识相对抗,但在战略上,于谦的眼光和天赋,那是没有问题的。于谦看着丁一承认,竟闭上了眼,半晌才睁开:“如晋,为师之意,仍是如前所述,汝不宜涉足仕途。”
听着这话丁一就不明白了,怎么就不合适当官了?自己身负比这时代多出几百年知识不说,自问所受过的反侦讯训练、卧底的经历,也足以让自己很好地融入到这个时代,这不几年之间就官居二品了么?于谦于大司马于先生,可是当了二十年的侍郎啊!
“甘罗十二为相,卒。”于谦一句话就让丁一清醒了过来。甘罗死。十二拜相十二而卒倒也罢了,主要还是死得很无厘头,说是他捏了王后的脚……这真是后人连给他翻案都翻不起来。纣王杀比干也好,汉高杀淮阴也好,总还有个分说,这捏王后的脚,还说是故意捏——十二岁能说回十几座城池的人,就算对王后有什么不满,甘罗不是擅长舌辩吗?说就是了。为何要去捏她的脚?这细思起来,得多猥琐的死因啊?
丁一清楚于谦的意思,就是不单大明第二师是给他殉葬的。而且只怕死后还得跟甘罗一样,搞出一个极滑稽的死因,教人一笑就哑然失笑的由头。的确,要让丁某人死后身名皆裂。以他现时取得功业。以他的言行,都不太可能掩尽众生之眼的,但如于谦所说,就是一个极好的办法,可以是丁一亲临沙场,看到兴起,提刀上阵,被流矢所中;也可以是见敌马神骏。硬要驯服不可,结果临阵马惊跌死……这些事。本来也是丁一爱做也广为流传的嘛!正如甘罗捏王后脚,若不管他说回十几座城的事实,单从他年纪来看,一小孩,不也很合理么?
只要丁一死了,大明第二师覆没了,滑稽的理由,总是不缺的。
“汝自以为是谁?”于谦说到此处,完全是进入骂儿子的模式,开始不顾自己的哮喘,拍案而起,指着丁一狂喷,“朝廷兵马何时出关,安是由得汝来定择?出关之后,应守何处、应守几日,安是由汝来安排?我军如何,敌军如何,当战当退当守,安是由汝来决策?莫非汝以为,真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
丁一被喷得一脸唾沫星子,但却没有对于谦有什么意见,这是真真正正于谦在履行着他当老师的本分,此时此刻,才是当真把丁一按着亲传弟子来看待了。每一个问题,都教丁一心头大颤,的确他先前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而是没有考虑到,面对外敌之时,朝廷或是皇室,敢从这些问题上来做手脚。
“弟子受教。”丁一被喷了半天,不得不起身行礼,因为于谦真的是在教他。
于谦听着却冷笑起来,接着冲丁一开口,再就把声音压得极小,对于敢说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于谦来说,这当真是个罕见的事,只因他要说的话,不能为他人所闻:“汝与太子送药,有百害而无一利!这等极其愚蠢之举,汝到底是犯了痰,还是鬼上身?怎么的会做出这等事来?退一万步说,便是南宫那位,也必有恨于尔!”
丁一听着有点愕然,前面也罢,怎么这事也不对了?但仔细一想,丁一却又了然,只是苦笑道:“弟子以为,总归是一条性命,看着皇帝心焦,弟子想着能帮……”说到此处,便已说不下去。
因为于谦都把事说透了,尽管他似乎什么也没说,但毕竟丁一再不适合当官,也在大明的高层混了这么多年,这点见识就算没有,有了于谦这么引导,也能想得明白:送了药,无非就是治得好与治不好两个可能,若是治不好的话,那景帝必然迁怒于丁一了,就算再怎么事先说明,又是他亲手注射等等,一个小孩不幸的父亲,别说是皇帝,就普通人,还能指望他讲道理?只不过普通百姓不讲道理至多就发疯打人,然后被制服;可当这不幸的父亲偏偏是皇帝,那么一发作的话,真是抄家灭族不至于,撸官杀头那真是都有可能,要找罪名,那多的是,莫须有三字就足够了,只要到时景帝暴出是丁一送的药,朝堂间敢在那当口出来骗廷杖的,只怕也是不多的;
这倒罢了,若真的治不好,朱见济死了,只要扛过景帝那一轮疯劲,其实倒也还好。
因为朱见济死了以后,孙太后就没有选择了,必然是只能立英宗的儿子——那好几个都活蹦乱跳呢,所以就算跟王骥一样被变相关押,只要熬到景帝死了,丁一倒也就出头。
若是治好了呢?若是治好了,那景帝会留着丁一这样的人吗?这不一定,景帝是个没底线的家伙,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也许会对丁一很感动,从此不再怀疑丁一的忠诚,也不是没可能。
但对于孙太后来说,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于谦缓缓地说道:“一条性命,是啊,猫儿庄你救了一条性命;今时若是治好了病,又救了一条性命;若是你跟王直一样年纪倒也罢,偏偏你只青春年少;若是只会治病也罢了,偏偏你还能练兵打仗,又是进士的根底,更高中探花。无论是哪一脉承得大统,你都圣眷不减,除非当今万寿无疆,按着过往来看,太祖、成祖不论,惠帝三年、仁宗一年、宣宗九年,太上也不过十四年,一旦新主登基,十四年后汝正当壮年,却就是臣强主弱,战功天下无匹,身领海内人望……太皇太后向来疼爱你,只怕是要你时时承欢膝下的了。”时时承欢膝下,这话丁一是听得懂的,就是孙太后死后也要丁一去承欢膝下,那便也只有把丁一也弄死了才行。
也就是说,真能治得好,景帝容得他,孙太后也容他不得的,放不得这等权臣存于朝班!
而对于南宫那边来说,就算英宗,于谦认为也会对丁一送药的行为很为不爽的——要是朱见济没了,不就是英宗的儿子登基么?丁某人硬生生要去把太医束手无策的太子救过来,不论能不能救得过来,就这行为,能讨好得了谁?
“这是一条性命。”被喷了一脸口水的丁一,在于谦的目光之下,仍然没有退缩,他有他的底线,他有自己的坚持,“学生可以为了大明或百姓,手刃千万人;但若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眼睁睁看着一个给学生写过信的孩子,病成这样,有办法可以一试,却不说出来,学生做不到。”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迟疑,或者很傻,但也傻得很坚定。
饶是于谦,手握大明相权的于谦,听着也不禁动容,望着丁一,于谦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于是书房里就这么沉默着,沉默得连外头于冕的媳妇在喂鸡的声响,都能听得见。于谦终于开口道:“赤子之心,也罢,汝能留存着这么一点正气,为师自然也不好再劝你。你便在这里呆着吧,你病得很重,老夫明天上朝,就把此事提出,教朝廷另派他人督师。”于谦并不是跟丁一商量,而是直接就替他下了决定,“然后明天当有旨意下来,你老老实实回广西去吧,这是成全你的唯一办法,此时再不抽身,便抽不了身。”
然后于谦就去处理部务了,毕竟他把握着相权,庞大的国家众多的政务,能提出时间来和丁一吃一顿饭,和饭后聊上这么一节,已是不易。这时于家的老仆就搬着凳子坐在书房门外守着,于谦起了身对丁一说:“汝可一拳将为师这老仆打倒,然后扬长而去,无人阻得你。”
这就是画地为牢的概念了,也是以丁一之矛去攻丁一之盾。他方才不是说了,不忍心看着那给他写信的小孩,就这么病死么?那现时又忍心把这老仆打倒?于谦走出了书房又对丁一说道:“大明除了丁如晋,便无一能督师之文臣,无一能率兵之武将?小子猖獗,小看了天下英雄!但是如玉,便真的需要你去救她?这天,塌不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