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的甜味冲淡了楚砚眉间的阴郁,他细细品了半天,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了些。
仰头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他才道:“没有什么难处,我只想大家都好好的”
他顿了下,郑重道:“尤其是你。”
许明月手上力气一重,方方正正的桂花糕被她不自觉捏成了两半,她垂下眼捡起半块囫囵个塞进嘴里,笑道:“我知道。”
“你能知道什么?”
楚砚收回目光,有些好笑,伸手捏了另一半桂花糕,心里的阴霾突然褪去了许多,这样也挺好的,反正师妹不会再离开了,就算以后寻找平都山的日子里颠沛流离,四海为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绪一开阔,他的少爷脾气就又犯了,盯着指尖碎成渣渣的糕点,横看竖看不顺眼,眼角一斜,又故意说道,“这么大人了,站没站相,吃也没个吃相。”
“爱吃不吃。”许明月剜他一眼,毫不客气的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最后半块桂花糕,一挑眉,黑眼珠里满是狡黠,挑衅似的当着楚砚的面一口咽下去,做了个鬼脸。
“就你事多,什么大少爷,我看是大小姐。”
说完,她一拍手,哼着小曲儿扭头就走了,海棠红的裙摆随着主人的动作隐隐流动,是这无边夜色里的唯一亮色。
那抹红色走了几步,速度陡然慢了下来,楚砚扶额,哭笑不得的跟上去,看样子他这小师妹平日里可没少私下编排他。
俩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夜色静谧如水,影子被拉的很长,楚砚就默默的走在离许明月两三步距离的身后,用目光描绘着她的身影,看的久了,方才刚刚沉寂下去的心海此刻就像是被丢了块小石头,开始无声的荡漾起来。
一阵风吹过,身前人柔软的发丝擦着他的脸颊划过,他像个守着宝物的护卫,想监守自盗,又没有胆子,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心里七上八下的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一只蝴蝶蓦地从俩人之前飞过,扑闪着翅膀,身后拖着一抹流光施施然停在了许明月的肩头,楚砚盯着那对五彩斑斓的大翅膀看了半晌,突然脸色一变,这才从一堆老不正经的幻想中回过神来,咬牙道:“出来!”
两侧树上的飞鸟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往更高处飞去。
许明月顿住脚步,像是发现了什么,两指夹住肩膀处的蝴蝶,一脸古怪的回过头。
只见身后不远处的大树后面扭扭捏捏的露出了个脑袋,紧接着又是一个,最后四个脑袋齐刷刷的冲着大少爷笑的牙不见眼。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楚砚额角处的青筋开始不受控制般的跳动,他黑着脸,脑门上就差恼羞成怒的写着“今天不交代清楚,我就要你们好看的意思。”
“师弟,误会误会……”
宋嫣然极其不仗义的在身后推了一把温铭,大师兄被丢出来当成了活靶子,他眼看着师弟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赶紧收起笑,瞬间换上一副哭脸,求救般看着许明月。
“乌日塔。”许明月笑笑,冲着乌日塔招手,小家伙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了。
许明月:“你跟哥哥姐姐们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
温铭舒口气,心道没白疼这小东西。
“那你听到了什么了吗?”
乌日塔:“跟了你一条街你都没发现,我若是敌人,这会你早就去陪师父了。”
温铭:“……”
宋嫣然:“……”
虞归晚:“……”
小家伙学的有模有样,简直像是大少爷附了体,但是此时此刻听在楚砚耳朵里,分明是赤裸裸的嘲讽,一刻钟前,他还在嘲笑自己的小师妹掉以轻心,被人跟了一条街都没发现。
风水轮流转,如今自己被三个人外加一个狼崽子从街头跟到街尾竟然硬生生一点儿也没察觉。
大少爷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上来,心道大师兄要是敢告诉他不仅盯了他一路,甚至连自己刚刚的傻笑他们都看的一清二楚,那他今天非得以下犯上了。
楚砚站直身子,一摸佩剑,正要开口,就见远处天际传来一抹浓重的黑色,似潮水般翻涌奔腾,清亮的月光瞬间寂灭,巨大的威压顺着夜空传来。
几个人显然都发觉了不对劲,许明月腰间的长生剑“嗡嗡”作响,异常躁动。
她握住剑柄,沉声道:“出事了。”
天色阴沉的厉害,长街两侧的住户陆陆续续走出来,披着衣服惶恐的四处张望。
许明月眯着眼睛,隐约能看见云雾里有一道黑影,像是条巨蛇,不对,她神色一凛。
这跟玲珑塔里见到的那群黑蛇完全不一样——那是蛟……
铺天盖地的魔气汹涌而来,地面像是聚起了漩涡,两侧店铺屋檐下的灯笼摇晃不休,那原本已然熄灭的灯光倏的亮起,瞬间窜起一人高的火焰,木头门匾当场付之一炬,观望的百姓顿时惊慌失措,惊叫声此起彼伏。
楚砚一抬袖子,剑修的威压瞬间铺展开,好似在空中倒扣了个透明的罩子,蓦然将整条街笼罩起来,温铭从怀里掏出包朱砂,整个人快成了道残影,行云流水般的红色符咒刹那间在地面浮现。
就在这个时候,楚砚所处的方位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骨骼撞击发出的声音,浓重的黑气蓦地从地面钻出来,如蛆附骨般缠绕在他周围。
许明月一愣,脸色惊变,瞬间拔剑,“师兄!”
只是那剑刃还未触碰到黑气就被瞬间弹开,许明月只觉得手臂猛然一震,好似撞在了钢铁上一般,虎口生疼,几乎脱手。
那被包围在黑雾中的人面色惨白,脸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他颤颤巍巍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楚砚咬着牙,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尖锐的疼痛让他神智涣散,他能看见许明月正焦急的冲着自己说些什么,朦胧间,楚砚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噩梦。
他又梦到了昙花一现般的少年时光。
彼时师父还在,师妹也没有失踪,楚家仍是财大气粗,富甲一方。只是欢愉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平都山那年漆黑的夜晚,许明月在他怀里渐凉的身子和师父魂飞魄散的瞬间交错而过。
楚砚闷哼一声,双目猝然红了,酝酿许多年的心魔终于从他的眉心穿出,落在眼前,变作了许明月的模样。
许明月一身的血,像是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就睁着那双黑玉似的眼睛,呆呆的看着自己,楚砚顿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跌跌撞撞的扑上去,“谁来救救她……师父…师兄……你们在哪?帮我看看…看看师妹啊……”
一瞬间,青光乍现,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慢慢的抚平了许明月胸前的伤口,楚砚呆滞着,一瞬间大喜大悲,脑子里一片空白。
耳边朦胧间有人问道:“你对她是怎样的心思?”
怀里的少女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异常乖巧的躺在他的臂弯里。
楚砚鬼迷心窍般的伸出手,指尖从光洁的额头划过挺翘的鼻梁,最终落在微启的唇间,他轻轻碰了下,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瞬间收回手,片刻后,又缓缓放了上去。
我对她是怎样的?
楚砚问自己。
那一瞬间,他仿佛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盯着许明月睡着的容颜不由自主的想着,“这是我的。”
另一个却恨铁不成钢的甩了他一巴掌,骂道,“那是你师妹!荒唐!”
“不。”他死死的抱住许明月,喃喃道,“这是我的。”
这一刻,他终于看见了缠绕在自己身侧许久的心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