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阳光明媚,正是念书的好日子。
“离儿,明天就该应试了。今天到学堂定要用功念书,知道了吗?”姜莹虽是这么说,可谁有他清楚,钟离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其实,姜莹督促钟离念书是希望他不要再考出那样扎眼的成绩,并且不要再被周先生训斥了。但考得一塌糊涂并不是因为钟离不用功念书,而是他对问题的回答对其他人来说总是闻所未闻。不仅对学生这样,对周先生亦是如此。凑巧周先生又比较古板,像一块榆木疙瘩。他手下的弟子绝大多数都尊师重道,做人办事都规规矩矩,但无一个具有创造性的学生。
造化巧了,钟离是他这一届的一个比较反叛的学生,至少周先生这么认为。
这天上午,正当其他学生都在叽里呱啦念书诵经时,钟离却做起别的不相干的事来。无非是一些简单的纸符,一两颗水晶球,几个小木偶,可钟离却玩的乐此不疲。
“啪!”抚尺猛然击打桌面,琅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柴文起!”周先生沙哑的嗓音刚落,西边就“腾”地站起来一位看似些许紧张的学生。
“今有一人,持刀行凶。敛人钱财,杀人性命。被捕之后,赃物、凶器俱弃,百般无赖,不认其罪,将之奈何?须用《方子·法政》中的有关经文回答。”
“呃……”柴文起一时语塞。片刻间,脑海闪过一丝相关信息,转眼间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到柴家大少爷被喊了起来,钟离便无心摆置小玩意儿,专心致志地听柴文起如何作答。
“呃……”柴文起支支吾吾说不住来,“列其……罪状,缴其钱财,收其……凶器,呃。”此时的钟离看到富家大公子在众学生面前尴尬的样子,人都要笑傻了。
周先生训道:“如此重要的篇目,你竟然背成这个样子,明日怎么应考?”柴文起低头不语,更不敢抬头看先生一眼。周先生让柴文起坐下以后,立马将钟离叫了起来。
“笑够了没有?你来回答!”
钟离起身道:“是。后面应是‘示之以法,晓之以理。若顺,则以德化之,施以轻中刑;若逆,则以法判之,施以重死刑。’”钟离回答得较为流畅。但周先生自然不会就此收手。他从修灵士之类的典籍中抽出一些问题,看钟离是否能回答上来。
周先生问:“一柳妖附灵于剑,修灵士欲除柳妖又怕伤及原剑,如何处置?”钟离一听是关于修灵的问题,顿时兴趣盎然。可偏不巧,这个问题关乎《千鬼》和《明剑》两部典籍,或许也有别的。这两部他很早之前就看过了,现在内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答不上来,难免会被先生和学生笑话;要是回答,他说的也不是对口知识。进退两难之际,钟离一时语塞。
蓝紫色的熏烟从香炉中钻出来,翻滚着,流动着。一缕烟绕过台柱,绕过几个学生,终于撞在了钟离身上,四散开来。学台上的周先生连训词都想好了,他刚要开口时,钟离却抢先了一步。
“这有何难!办法有三。其一,使用五芒符,将柳妖逼出,擒而杀之;其二,若无法逼出,则以持剑者为主,冲灵石为辅,增加剑灵强度,将柳妖消灭。切记,勿用水系冲灵石。其三,将剑先后置于混沌之地窑,清淡之空窑。二者皆为炼剑附灵之极佳场地,斩灭柳妖同时亦可确保剑灵不受任何伤害。”钟离道出的答复不仅使其他学生诧异万分,连同周先生都大吃一惊,柴文起不禁暗中叫好。
虽然钟离所说的每一种方法都是修灵士的正确做法,但与书上的答案却相差甚远。这便是钟离的聪明之处,可这也为周先生指责他提供了机会。尚处于惊讶之余的周先生没有过分的难堪和气恼,只说道:“无稽之谈。”
恰恰这四个字,让钟离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抗感。他倒反问周先生:“既然先生这般评价,还请先生将除妖之法详细地说与弟子听。”
“好!柳妖附于剑上,首先应使用驱妖符。如不成,再将其置于北斗阵内,用北斗七曜的净化之力拂除柳妖。再不成,则将该剑用释灵杖释去剑灵并保存于杖内,待除妖完毕之后,再将剑灵重归于剑。”
“先生,我有话要讲。”钟离反驳道,“虽然这些方法是书经中的,但并不代表它没有漏洞。首先,柳妖隶属木妖,而木妖又分白、绿、蓝、紫四阶。驱妖符的驱妖效果仅对白阶和绿阶起作用,若柳妖是蓝阶或紫阶,驱妖符则毫无效果可言。其次,北斗阵的布场所需步骤过于繁杂,一时半会无法将阵布好,而且北斗阵的净化之力不在星夜下,无法发挥最大效果。最后则是释灵杖,如果不是大祭司或能力大于等于大祭司的修灵士操纵,很容易因为持剑者的意识较为薄弱而致使无法持续释灵,稍有不慎,柳妖与剑灵便会同时灰飞烟灭。”
无懈可击,钟离的反驳没有一丝差错。四周的学生目瞪口呆。这下该周先生语塞了,他确实没有什么训斥的话要说了,只得硬生生道:“坐。”
看到先生没有说多余的话,钟离也挺纳闷。向来都是要说他一通的先生,这次竟没有多言,多半是赞同了。钟离便神气地坐下,扭头一看,只见柴文起正向他打着哑语,夸他厉害。钟离回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一天的讲学很快就过去了。夕阳还挂在天边,顺着山峦缓缓地往下坠。钟离叼着毛草,惬意地倚在一棵粗壮的树边,对着烧霞,微闭双目,怡然自得的养着神。柴文起挽着宽松的衣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钟离。钟离脑后枕着双手,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白衣少年。柴文起见钟离并未察觉到自己,便轻轻地蹲下,冷不丁的在钟离耳边大喊一声:“嘿!”
这突然的大叫着实把钟离吓了一跳,他惊的坐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文起。柴文起也笑着坐了下来。
钟离吐掉毛草,一脸疑惑地看着柴文起。
“今天风头出够没啊?”柴文起一面笑着,一面说道。
“你啊你,”钟离道,“老不正经。”
柴文起又笑了笑,问道:“明天就要应试了,你还打算一如既往吗?”
“啊?一如既什么往?”
“当然是答题啊!”柴文起道,“你还打算像以前一样不按书上的写吗?我可告诉你,明天的测试很重要,你可得重视起来!”
“重要?不是只是一场普通的小测验吗?”
“哎呀,你没听说再过几天就要举办选灵大会了吗?主持大会的是我们周先生的旧交,修灵界德高望重的谢先生。他们二人已经说好,趁这次测试来选出一些可以成为修灵士的学生,培练人才。”
“等等,祖阳古氏不是已经被灭门了吗?修灵士还有何用?”
“你以为修灵士只是为了镇压叛乱什么的啊?你也太小瞧他们了吧!”柴文起道,“修灵士可以通过灵丹来使用各种玄幻的力量,还可以延年益寿呢!”
“这……就是你说的,其他用处?”
“我,我只知道这么多,肯定还有别的。我是看你对修灵知识理解得那样透彻,才对你说这些的。而我虽说在凡篇里学的一塌糊涂,但在修灵篇里,可学的好着呢!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报名一下,毕竟三年才举办一次。说到底,我还是不想走我爹的经商路子,无聊死了。哎,我都说了那么多,你呢钟离?”
钟离的心仍是波澜不惊。他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打算,不是很想做一个修灵士。”柴文起皱了皱眉,道:“不要那么扫兴呀!你再想想,一旦成为修灵士,踏入灵界,生活就有意思多啦!”钟离没有说话,而是一使劲站了起来。夕阳给他的身体镀了一层金,柴文起眼睛里,钟离的身躯非常挺拔。
“仍然无甚打算。”钟离还是不感兴趣。柴文起看钟离一点兴趣没有,无可奈何地白了钟离一眼。他道:“那你明天怎么答题啊?”
钟离笑了笑,说:“一如既往呗。”
此时已是深夜,学堂旁周先生的住所里,还摇曳着明亮的烛光。
周先生将自己和谢先生的酒杯斟满,二人举杯示礼,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趁周先生重新倒酒的空当,谢先生道:“谢某近些时日有事缠身,未能打听尊兄学堂情况,怎样,周兄,你这里可有奇才?”
周先生倒完酒,将酒壶放在桌上,叹了口气,道:“贤弟,你看眼下这当景,谁家学生不是个娇生惯养坏的?休说天赋异禀,就算有,也都埋没了。”
“可真无奇才?”谢先生再度问道。
“贤弟,若真要说,确实还真有几个。”
谢先生笑道:“可有一个姓钟名离?”
“呀,”周先生吃了一惊,“贤弟如何得知?”
原来,周先生傍晚外出买菜时,谢先生闲来无事,便随意翻开了几张学生的平日练习答卷。偶然间看到了关于天罡星的语段。正好自己也偏好此类经文,便看了下去,谁知越往下看,越啧啧称奇。谢先生读罢此篇,又从另外几堆答卷中抽出这名学生的答卷来看。读完五六篇,不禁击掌称赞。这个学生的行文思路不同寻常,一点也不古板,灵活至极,但全又合情合理。不拘泥于已有的知识,而是独辟一路,自成一派,俨然一枝独秀。
这名学生,便是钟离。
“这个学生聪明的很,不同于一般学生。做一名修灵士,再好不过了。”谢先生道。
“那是当然。让他在我这里念书,总感觉有点屈才呢。”
“不知尊兄愿不愿意将这个学生,送到我这里来?”
“这是当然,贤弟若能带这个学生修灵,今后他一定会有所作为,”周先生道,“只不过……”
谢先生见周先生停了一下,便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学生在某些方面戾气较重,若真是做了修灵士,日后总是会惹出是非来。”周先生道,“而且,这主要得听学生的看法,任何人都不可强求。”
“既然如此,我还是等到明日测试之后再来与你商量吧!”谢先生恭敬地端起酒杯,道,“想来你我许久未聚,那今日就不醉不归了!”
“好!好!”周先生也将酒杯端起,“喝酒!喝酒!”
二人杯中酒转眼间又变成了肚中物,且饮且聊之间,周先生问道:“贤弟今后这几日,有何打算?”
“这几日先筹办选灵大会,待大会结束,立即动身返回思春。”
“哦?有何要紧事?不能在莱宣多待几日?”
“也无甚要紧事,只是要往祖阳走一趟。”
“祖阳?怎么,那里还有古氏的人?”
“有倒是有,也无非只是一些古氏曾经的奴仆。但引灵尊告诉我,九尺探灵仪近些时日有些不正常,是因为祖阳的灵力波动。真实情况无从知晓,我只好亲自去一趟。”
“原来如此,这难不成,古氏又卷土重来了?”
谢先生不语。
翌日,测试有条不紊的进行。
开卷第一题,是要学生们简要地写一篇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文章。根据学生们的现状来看,每个人都答得得心应手,很是流畅。其他的题目也都不太难,钟离写得较快一些,赶在了别人前面,到了修灵篇的题目。
题目问的是:提供给修灵士五张赤曜符,三杆镇魔旗,若干颗弑魔珠,怎样杀掉一个土魁。钟离稍加思索就猜出了一般学生的答法:用赤曜符摆一个基础的五元阵,以地魁为中心,再将三杆镇魔旗立于三个方位。此时的地魁已被镇魔旗镇住,修灵士只需用弑魔珠不断地攻击地魁就可以了。
在钟离敏锐的双眼中,任何正常的做法或多或少都有漏洞,此题也不例外。地魁是土系魔物,如果只是一昧地试图镇压住它而不是使它离开地面,那么根本困不住,更不用说击杀了。
钟离的办法是,释放一些弑魔珠的灵力,用于改变赤曜符的性能。正好赤曜符的灵力不是很稳定,极其容易改变原有能力。待到赤曜符被改成坠云符时,再来摆五元阵,就可以使地魁离开地面了。后面也许用不到三杆镇魔旗,只消一杆,就足以控制住地魁,此时去击杀它,易如反掌。
可钟离犯了难,不是因为写不出来。他不经意间想到了柴文起跟他说的那些关于修灵士的话。虽然他对修灵士并无强烈愿望,但他却感觉现在的生活确实很无趣,乏味。转头看了一眼柴文起,他正聚精会神地答着题。
“文起多半是铁了心了。”钟离心道。
柴文起若真的如愿以偿地踏入灵门,那钟离难免会少一个知心人。时间流逝得飞快,很多学生答的题已经超过钟离了。他还在托着腮,思考着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算了,一如既往就一如既往吧!”原本就没指望做一名修灵士的钟离依旧我行我素。
测试过后,钟离和柴文起不约而同地去了那棵树下。
柴文起递给钟离一块点心,后者接了过来,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绿豆花瓣方糕,散发着诱人的淡淡清香。钟离撕开油纸包装,一口咬了下去,鲜香无比。
“好吃,从哪弄的?以前怎么不见你吃过。”钟离问。
“我爹在外边做生意带回来的,怎么样,不错吧!”柴文起道。
“确实不错,”钟离由衷地夸赞,又道:“哎,对了,你的考题答得怎样?”
“前面凡篇的应该能过,我粗略地算过了。后面的修灵篇必定能过。”柴文起胸有成竹地说,“你还是老样子吗?”
钟离吃了一口绿豆糕,点了点头。
“真拿你没办法。”柴文起无奈道,“不过你别担心,日后我若进了修灵界,不会忘了给你好吃的东西的。”
钟离笑了笑,问:“选灵大会还有几天?”
“又没你事儿……”
“我知道,就是问问。”
“测验完了,照理说,最多也就两三天吧!”
“那大会规则是什么?”
“以前举办那么多次,你一点没听说过啊?”
“没有,之前不太感兴趣。”
“好吧好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柴文起开始讲起来,钟离也渐渐了解了选灵大会的布场、规则等事项。选灵大会三年举办一次,位置就在莱宣城正中间那片偌大的空地上。先由大巫师和大祭司摆好祭坛,并布置妥当场地。后面则是请十二位修灵士上座。四位审判官、四位裁决管和四位督察官,分别负责审批报名学生的考卷、将学生的内丹化为灵丹和督察全部过程。
最上座还有几位灵力更强的修灵士,分别代表剑客、谋士、巫医以及其他门派。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这几位修灵士选拔人才罢了。除了这些,其他的事也无关紧要。
“听起来挺复杂的。”钟离道。
“以前是这样,不过今年怎么开,我就不清楚了。”
“文起,你有把握没?”
“废话,当然有了!”柴文起自信地说。尔后,他又换了一种感到惋惜的语气,“唉,你真是太可惜了。你若报名,那几位修灵士前辈指不定会争着要你呢。”
“哈哈哈,怎么会呢?对了,你想入哪个门派?”
“我?我想当机械师,又想当个法师。但还是看我的灵丹所适宜吧!”柴文起道,“钟离,你要是被选中,会选择哪一门派呢?”
“我会选择剑客吧!”钟离将最后一口绿豆糕塞入口中,鼓着腮说,“我回家啦,明天见!”说完便轻然地走开了。
“好像谢先生就是剑客门派来着。”柴文起自言自语道。
是夜,谢先生拿着钟离的答卷,赞不绝口。
“这个学生,真是个难得的奇才!”
一旁的周先生放下了手中的卷轴,道:“确实如此。行文思路别具一格,新颖怪特,非同一般,可……”
谢先生笑了,道:“周兄,此处只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周先生道:“只怕贤弟要大失所望了。这个名为钟离的学生,压根没有报名。”谢先生听闻,甚是诧异。他翻开名单,开始一个一个往下找。
虽说选灵大会最后只会选出五十人,但报名的学生可高达数百人。谢先生此时也不怕麻烦,一个接着一个地看,生怕漏掉这个罕见的人才。一杯茶的功夫,报名单已经翻看完了。别说钟离了,谢先生都没看到姓钟的。
“奇怪!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学生,竟然不报名?一定是人太多,没来得及去,我明天亲自找他。”
“哎,”周先生急忙说道,“贤弟,报名处昨天下午没有一个学生来报名,可见想报名的早就报过了,不可能来不及的。”
“那就是登记的人员那里出了差错。”
“你的人办事你还怀疑吗?”
“这……”谢先生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明天去找他!”
“贤弟,既然这学生没有报名,你也别费力气了,强求不得呀。”
“唉,”谢先生也只好作罢,坐在竹椅上连连叹气,“可惜了呀,可惜了呀。”
看到人才而不能加以培养,这无过于人才被埋没。
可惜,仍是可惜。
“青山?”钟离一脸惊喜地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你怎么回来了?”程青山笑着说:“怎么,不欢迎啊?不欢迎我就走啦!”钟离连忙道:“怎么会!快进屋!”
钟离端来一盘新鲜的水果,来招待远道而来的友人。程青山也不作假,大大咧咧地揪下一颗晶莹葡萄,送进了嘴里。
“近来怎样?”钟离问。
程青山吐出葡萄籽,用手接住放在桌子上,“一直挺好的,也没什么事儿。”
“你还是老样子,”钟离道,“就连吃的第一个水果还是葡萄。”程青山笑笑。
“文起知道你来了吗?”
“我去他家拐了一下,他家的人说文起随柴叔叔外出办事去了。”钟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二人聊的甚欢。但其中有一小段沉默,而这段沉默被钟离率先打破。
“青山,你想当修灵士吗?后天就要举行大会了。”
“你说报名吗?”程青山道,“我倒是听说了,可是我没有在正规学堂里念过书,根本没有报名资格。”
“哦,也是。那你现在还在跟着郑先生一同云游四方吗?”
“对啊,先生喜欢到处走,我也一直跟着。”程青山道,“怎么,你想做修灵士吗?你想的话很容易就当了吧!”
“没有,我不太想,也没报名。文起报名了。”
“文起吗?你脑子可比文起聪明哦。”程青山道,“不过我认真讲的话,已经算半个修灵士啦!郑先生教会我好多呢!”
不知又过了多久,程青山的目光忽然翻过了窗户,落在了几片白云身上。“钟离,我要走了。此时郑先生一定在客栈里面等着弟子们集合呢。”
“你们要去哪?”钟离知道自己一定来留不住这位旧交,也不再刻意挽留。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去云山,可能会去彩溪,还有可能去祖阳呢!”程青山道,“跟着先生走,从来都不管前面是哪。”
钟离笑了笑,道:“那我送你一段路吧!”二人随即信步走出门外。
每到这个时节,天气总是格外得好。风和日丽,云淡风轻,这类似于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美景,常常使人心旷神怡。
钟离和程青山走在一条铺满小石子的路上,二人都一言不发,生怕打破这样好的气氛。石子在他们脚下发出摩擦的声音,此时倒也不显得刺耳。
二人走到一个波光粼粼的湖前,湖畔长满了花草树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钟离深吸一口花香,道:“还记得这个湖泊吗?我们两个还有文起,有时还有其他小孩子,我们一起比赛打水漂。”说完,即弯下腰轻轻捡起了一块石片,笑问:“要不要再比一比?”程青山也弯腰捡起一块,笑着点了点头。
钟离转过身去,面向湖泊,右手紧紧攥着石片,缓缓地将手向后伸,蓄好力,猛的一下把石片旋了出去。石片调皮地在湖面上连蹦带跳,终于在第五下沉入了水中。
程青山也同样将石片甩了出去。两个人的头一顿一顿的,在细数打的水漂数。程青山的石片入水之前,蜻蜓点水般地点了湖面整整七下。
“哈哈,我赢了!”程青山高兴地说。
“从小到大,你走的一直都比我们远,”钟离道,“现在也一样。”
钟离的这话一出口,似乎立即触动了二人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他不在说话,程青山也收起了笑容。
“钟离,你当真不愿意做修灵士吗?”程青山再次问道。
钟离淡淡道:“真的。为什么你们都要问我呢,仅仅是我在这方面比别人好吗?”程青山没有说话。
“其实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饿不着,冻不着,还有好多书能看。况且,我还有你们这些朋友呢。”
“也是,你性格就这样,别人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就算被打死也不会做的。”程青山道,“但是钟离,我得告诉你,人生是向前的,而你更不会止步于此。”
见钟离沉默,程青山又道:“那行,钟离你就送到这儿吧,回去吧。”
“好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青山,保重!”
程青山抱拳道:“后会有期了!”说完就迈着轻快的步伐里去了。钟离站在原地,目送程青山远去直至他的背影都看不见。
钟离离去,心中怅然若失。他并未回家,而是去了那棵大树下。倚着那粗壮的树干,钟离又感到非常安心。天边的云彩像一只兔子,洁白的身躯在蔚蓝的天空的衬托下很是漂亮。钟离望着那只“兔子”,喃喃自语道:“修灵士,修灵士,修灵士……”
这,难道就是命运吗?上天给了自己做一名优秀修灵士的能力,却没有给一颗想当修灵士的心。上天又赐予了柴文起富豪的身世和经商的路,可文起却有一个做修灵士的梦。上天还给了程青山高高在上的世袭官位,但他竟整日里随着郑先生游山玩水。
钟离伸开五指,聚精会神地看着奇形怪状的指纹。
命运这东西,大抵就像指纹吧。虽然复杂、曲折,但终归还是在自己手里。
这样一想,钟离感到豁然开朗。
这天午饭后,钟离正在书房内看书。钟离的书房名为“无欲斋”,据说是他的太爷爷起的名字,意为“一入此斋,心无杂欲”。
确实,书房里光线从南面的窗子里照射进来,不管哪个季节,亦或是一天中的哪个时刻,亮度都很充足且不刺眼。香炉里慢慢自燃的熏香,一来能够驱虫,二来能让读书者的心境闲适下来,一举两得。这样的地方很适合旁无杂念地读书。
此时钟离正捧着一本《青雾》看得津津有味。这是一本记载怪异事件的书。突然,一阵沉闷的“咚咚咚”的敲门声转移了他的注意。钟离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只见家仆小七在快速地向大门走去。
“吱呀”一声,大门刚被打开,一个人影就像飞一样冲进了正屋,大声叫喊着:“钟离!钟离!”无人应答,这人又火急火燎地冲进书房。一进门,就看到了将要去迎接的钟离。
“文起?”钟离道,“怎么了,那么着急?”
柴文起没有回答,而是提起茶壶,“哗啦啦”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下肚后,才气喘吁吁地躺在了书房的长竹椅上。
钟离道:“你也不怕这样喝水会不会出事。”
“哎呀,钟离,累死我了。”柴文起胸口上下起伏还是很剧烈,“刚和我爹回到莱宣,我家都没回,直接就来你这了。”
钟离笑道:“这次随柴叔叔外出,怎么样?”
“哎呀,别提了!一点都不好玩!要我说啊,南边的民俗还是太彪悍了,什么牙齿涂黑,耳朵打洞,身上文身,头发还盘盘扭扭。”柴文起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划。
“那没办法,这是人家的风俗。”
“那里的县官整日不理县政,天天沉溺在灯红酒绿之地,而且那些县丞、县令和县督什么的对贪污受贿的事情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天子常年注重于北方的整治,但没想到南方已经猖狂到了这个样子。”钟离也吃了一惊,因为文起跟他描述的南方与自己印象中的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柴文起又道:“先不说这个,等我有空再慢慢给你聊。你听到消息了吗?选灵大会就在明天举行。”
“又不关我事……”
“你,”柴文起白了钟离一眼,“好歹和我有关吧,我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不只是看测验结果吗?只要人过去就行了吧。”
“我觉得没那么草率,这大会三年才一次呢。”
“对了,青山回来了!”钟离忽然想起来。
柴文起听见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立马像诈尸一样坐直了身子,道:“青山?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你当时不在府上,”钟离道,“他也没大停留,待了两三个时辰就走了。”
“他最近怎么样?”
“你还不清楚他的性格吗?放着好东西不要,就知道玩。”
“哈哈哈,青山还真是‘一尘不染’呢!”柴文起走到高大的书架旁,抽出了一本《法镇》,歪扭七八地趴在书桌上摊开,漫不经心地看着。
“真羡慕青山呐!”柴文起不禁感叹道,“无忧无虑的,还能游遍天下大好河山。”
“你不是吧?”钟离反问道,“你经常和柴叔叔一起去出去呀。”
“这倒不假,但是我不是自由的啊!而且这只是为了和别人保持贸易来往,俗气一点就是赚钱。一点都不好玩。”
柴文起又牢骚了几句,便回家了。只剩钟离一人孤零零的在书房。
这天晚上,钟离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到家时已是深更半夜。
“这么晚了,你就不能先找个客栈住下?”姜莹道,同时又给钟无念端出来了几盘点心。
钟无念吃着掉渣的花糕,道:“我这不是想家了嘛,还有你和儿子!”
“吃你的东西吧!”姜莹道,“明天就是选灵大会了,还让离儿去吗?他说他没有报名。”
钟无念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道:“就让离儿自己决定吧,他想去就去,不去就算了吧。他也不下了,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老管着他。”
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去睡觉了。这天夜里,钟无念睡得很糟,就像从那天后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
这里弥漫着血的腥味,这里到处是血液汇聚形成的赤红之河,这里尸体堆积如山。
天色昏暗,狂风四起。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尽是金铠银铠,金袍银袍的战士、法师和各类修灵士。人们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各个队伍最前面都有一个较为显眼的头领,各个都面色凝重。
有一人被围在了战场的最中央。这个人身上伤痕累累,嘴角流出的鲜血还没有擦拭,右手虚弱地握着一把剑。他整个人左右摇晃,好像下一刻就要摔倒。
那军队首领头目中有一青铠披身的人,只见他走出肃杀之气极重的队伍,并掣剑在手,剑锋直指那个人,大喊道:“古名,你可知罪!”
被困的遍体鳞伤的人听言,竟也用力地将剑举了起来,剑锋也直指那将军,喊道:“我有何罪?”
“你有何罪,”将军冷笑道,“哼,那好!我就告诉你!你身为修灵士,不替天行道也罢,不救死扶伤也罢,就算自立门派也罢。可你竟阴修邪法,妖言惑众,滥杀无辜,用各种邪门歪道拉拢误入歧途的修灵士,以至于他们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哈哈哈哈哈,”古名着魔似地笑出了声,随即又一脸严厉,“一派胡言!我虽自立门派,修炼邪法,但一没离经叛道,二不伤天害理,三未祸国殃民!而你们所谓的无辜,是那些窥觑我古氏灵器的下贱们,为了提高修为不顾死活地来偷我门派的灵器。他们不死,那又该当何罪?那走火入魔之徒,亦是因为他们心术不正!”
“住口!”一个身着五锦长袍的法师喝住了他,“死到临头还嘴硬!你若敌得过我们,再来狡辩吧!”
那法师说完话,顺势摆出了五灵诛魔阵,一幅不将古名挫骨扬灰不罢休的样子。其他各将士、士兵也都摆好了架势。
“呵呵呵……”古名握着剑的手的力量逐渐增大,他的双眼渐渐的变成了赤红色,身上的伤痕也以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你们要战,休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顷刻间,古名由一个凡人的大小变成了三倍于前的体型,面目也随之全然改变,像是戴着一面狰狞的面具。他的身上也不见半点人的外貌,全都被赤红色的铠甲似的东西覆盖得严严实实。手中的剑,泛着耀眼的红色光芒,散发着令人咋舌的灵力。
“邪魔现身!众将士快快前去镇压!”
钟无念在嘈杂的叫喊声中一马当先,以灵铠护体,手持名叫极鬼的宝剑冲向古名。那怪物似的巨人只一跺脚,钟无念就人仰马翻。待钟无念翻过身时,眼前是一道赤红色的剑芒……
钟无念从梦中惊醒,才发现姜莹正急切地注视着他。他大汗淋漓,惊恐未定。姜莹担心地问:“还是那场梦吗?”
钟无念手捏眉心点了点头,似乎仍心有余悸。片刻过后,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并从床下面抽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箱子。
打开尘封许久的箱子,扑面而来一股霉气。箱子内部中间有一块黑布,包裹着一把多年不用的剑。钟无念打开布匹,一把三尺长的剑映入眼中。剑鞘剑柄剑把均呈阴黑色,反射着姜莹方才点燃的蜡烛的烛光。千奇百怪的花纹有条不紊地被刻在剑鞘上。
“蹭——”钟无念拔剑出鞘。这剑剑刃锋利无比,反射着令人胆寒的银光。钟无念细细看了两眼,便将剑收了回去。
“离儿会重蹈我们的覆辙吗?”他轻轻抚摸着剑身。
姜莹的头靠在钟无念肩旁,语气柔弱但斩钉截铁:“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第二天一大早,在屋顶看书的钟离被姜莹喊了下来去吃饭。
“爹?你回来了!”钟离惊奇地看着钟无念,加快了下楼的步伐。
钟无念道:“嗯,快过来吃饭!”钟离走到饭桌旁,坐了下来。
早饭是再简单不过的包子和酱菜,以及几碗粥,但钟无念吃的却是津津有味。钟离拿起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咬了下去。
“今日要办大会,”钟无念起了个话头,“学堂也不开门,你吃过饭不用去周先生那里了。”
“那我要干嘛去呢?”
“我觉得你可去大会看看。”
钟离一鼓一鼓的脸庞停了下来,道:“我,不太想去。”
“去看看呗,也不费什么,”钟无念道,“长点见识也是好的。”一旁忙着针线活的姜莹也道:“离儿,你爹允许你去,你就去看看吧。”钟离只好点了点头。吃完早饭,他往怀里揣了点零食,出了门去。
会场中此时已是人山人海,声音嘈杂。
莱宣的最中心,就是选灵大会的会场。会场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相距不远处,各搭建了一个石坛。中间则是最大的石坛。上面规整的摆了很多座位,以便各个修灵士就座。
石坛的中心是选灵台,也不过是由一些较为光滑的石头搭建而成。整个会场没有张灯结彩,大吹大鼓,放眼望去全是一些灰白的石头,显得尤为严肃和庄重。
日出东方之前,这里就已经来了很多人。来了很多看新鲜事儿的百姓,各个学堂的教书先生,更多的则是一心向道的莘莘学子。
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可迟迟没有人出来使这人声鼎沸的现场安定下来。钟离站在一处高地,向中心望去。突然,他的左肩被人拍了一下。
“嘿,钟离!来看大会啊!”来者正是柴文起。柴文起一袭白衣,头发束的整齐利落,本来就白净的他此刻显得更为英俊了。
“呀,文起,今日气质有所改变呀!”钟离道。
“怎么?我平日很难看吗?”柴文起问道。
“不不不,只是今日更好看了!”钟离打圆道。
“这还差不多,”柴文起一脸傲娇,“今天毕竟那么多人,我肯定要收拾收拾。”
钟离和柴文起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到中央。“文起,”钟离问道,“还有多久开始啊?”柴文起也不太清楚:“不知道啊。只是通知了一声,其他流程可能当我们都知道了吧。”钟离道:“那就再等等吧。”
果然,未过多久,不远的人群中闪出了一道空,一声嘹亮的呼喊声响入云霄:“选灵大会,即刻开始!”随着几声略显磕碜的鞭炮声,一部分修灵士陆续进入会场,登上石阶。选灵大会就在这草率中开场了。
那些个修灵士有的体魄强健,有的儒雅庄重,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难以言状的气质,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钟离的心不知为何有点压抑。说不上是何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一块像石坛那样的石头重重地压在心头。柴文起见钟离有些异样,问道:“怎么了钟离,你不舒服吗?”
钟离摇了摇头,没有说出来。
大会继续进行。
一个主持人安定了现场的嘈杂后,说起了大会的内容。洋洋洒洒数百言。等到无聊的开场白结束后,大会开始一一介绍石坛上对号入座的修灵士们。
其余的修灵士也都是大同小异,无非是各自的门派不同。众多先生中,钟离留意起了其中一位,这位修灵士衣着并不亮丽,而是朴素无华,但也不失庄重。行为举止优雅又不失风度,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文起,”钟离指着这位修灵士,问道,“那个先生是谁?”
“哦?你说他?”柴文起看了看,道,“他就是咱周先生的旧交,谢先生。现在看是不是觉得他很一般?”
“此话怎讲?”
“我这样说吧,反正你别看谢先生打扮什么的不吸引人,像平头老百姓一样,但其实坐在上面的修灵士,敌得过他的几乎没有一个人。而他的剑客门派,在很多年前就被认为是玄门百家最强的门派。”
“有那么厉害?不过是修灵的剑士而已嘛。”
“你可别小瞧了修灵的剑士!”柴文起道,“正因为剑士属性不确定,和机械师类似,所以他才有很强的适应性,几乎可以适应任何灵力。别的不说,单这一点,就够强了。”
钟离也不再问,继续和柴文起看大会。修灵士们介绍完毕后,紧接着便是最重要的选灵环节。有一个模样奇特的人站到石坛最中央,手中拿着一个卷轴。他将卷轴展开,又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下面,由我来宣读选灵大会入选学生名单!”
这正是最让柴文起激动不已的时刻。他现在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只是竖着耳朵专心地听,生怕自己会错过。
“白龙院甲科——王城志!”第一个入选学生揭晓。柴文起清楚地听到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一声兴奋的呐喊声。毫无疑问,是这个入选的学生。
“鹿鸣府丁科——张辛!”又是一声呐喊传来。
那喊话的人又说了十好几个名字,却迟迟不肯说出柴文起的名字。柴文起感到了些许不安。
终于,第三十五个入选学生是他。那声“清云堂乙科——柴文起”令他欢呼雀跃。他激动地用手捣着身旁的空气,激动地说:“喂,钟离,听见没!我选上了!”
等他回过神时才发现,钟离已经不知不觉间离开了。“钟离?”柴文起一边向四周看,一边呼喊,“你在哪啊?”因为接下来的环节需要让入选学生登上石坛,所以柴文起也没办法再去寻找钟离。“这家伙,应该不会丢了吧。”他小声嘀咕道。
仍是那棵大树下,钟离正坐在这里纹丝不动的发呆。
有一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了地上,一蹦一跳的,时不时捉起一只小虫子吞下去,时不时看着不远处的钟离。
知道胳膊托腮托的麻木了,钟离才换了另一个姿势。但怎么换都不舒服,索性直接躺在了大树旁。不知为何,眼睛越来越涩,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
“这是什么地方?”面对眼前从未见过的奇幻景色,钟离喃喃自语道。
这里遍地金黄。钟离每往前走一步,脚下金黄的地面就像水面一样,荡漾开来一个圈,缓缓向外,慢慢变大。这里除了地面,其他地方则是纯白色,犹如一层雾。
钟离又问:“有人吗?”四周鸦雀无声。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知走了多远,抑或是根本没有移动,钟离驻足,再次问道:“有人吗请问?”这次有人回答了,但是这声音令钟离汗毛倒竖——回答他问题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我在你身后。”这声音和钟离的一模一样。
钟离猛地转过身,竟惊奇地发现另一个自己正注视着他。同样的外貌,同样的身高,甚至是同样的眼神。
“你是谁?”钟离警惕地问。
“我是钟离,你不认识我?”这个“假”钟离的回答很轻松,似乎他才是真的一样。
若不说话,两人就站在这不动,钟离还以为中间有一面巨大的银镜。“等等!”钟离忽然想起来什么,“这是梦!”他这才想到自己在大树下,舒服的睡着了。但是现在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一样,感觉特别真实。而且无论他怎么试图醒过来,都是无济于事。
“别白费力气了,”那个钟离似乎能感受到钟离的内心,“没用的。”
“你要干什么?”
假钟离笑了一声,道:“今天选灵大会,灵气太盛,我就从你心里跑出来啦。至于要干嘛——你觉得我能干嘛?”
“我心里?”
“对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到底有何事?”钟离还是感到匪夷所思和莫名其妙。
“也没什么,就是出来和你聊聊。”那钟离四处看了看,“那什么,你不打算当修灵士吗?”
“明知故问。”
“好好好,算我白问。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觉得的人了。”
“那,你相信命运吗?或是在所难免的宿命?”那钟离话锋一转。
“我相信命运,”钟离道,“但我只相信命运在自己手中。”
“哦?是吗?”假钟离话未说完,身体逐渐透明,竟在片刻间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钟离一个人,站在遍地金黄的地面上。
……
一片微微泛黄的树叶从枝头落下,不偏不倚地盖住了钟离的眼上。钟离醒了,无力地坐了起来,揉了揉双眼。
根据现在的日头来看,此时不过正午。这个奇怪的梦,还令钟离感到阵阵恍惚,心有余悸。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不知道那个钟离到底是否存在。
“宿命,”钟离自言自语道,“这可是和缘分一样荒唐的东西。”不知道大会是否还在进行,钟离起步返回会场。
大会现场稀稀落落得散坐着几群人,石坛也正在移除中,看样子应是结束不久。钟离也只好回家。就在那条寻常的路上,他碰到了不一样的柴文起。
那种气场,那种感觉,那种微妙的不同,使钟离断定这个“柴文起”一定不是之前那个柴文起。
“你去哪了,钟离?”柴文起见到钟离立马走了过来,“大会开到一半,我才发现你人没了。”
“有点不舒服,先离开了。”钟离道。
“不会又去大树那了吧。”
钟离点了点头,又问:“怎么样?选中了没?”
“我们边走边说。”
柴文起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布卷,递给钟离。钟离轻轻地展开——是柴文起的入选资格证明以及对应的修灵士类别。钟离细细地看着。
“行啊,文起!”钟离看完后,忍不住夸道,“你要当修灵士了!”柴文起挠了挠头,笑道:“嘿嘿,也就那样吧!你要是报了名,估计那人喊的第一句就是‘清云堂乙科——钟离’!”
“文起,你的这个类别‘冰影武者’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你走后,那些叫‘裁决官’的人把我们把我们的内丹根据审判官的判断转换成了灵丹。我的正好是‘影武者’这一类别,正巧他们又发现我的内丹里有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冰魄,就顺手给我融合了。然后我就成了这个‘冰影武者’。”
“你所说的修灵篇里好像也有提及,不过我记不太清楚了,”钟离道,“那你去哪里修灵?”
“我们统一先去思春集训,那里虽然不适合修灵但却是一个凝神修心的绝佳处所。”
“你是说那个因为死了一只千年雪魔,而致使一年四季终为冬日的思春?”
“没错。但那里并不像正常的冬天那样。即使那里看起来银装素裹,漫天鹅毛大雪,但那只是一些幻象。据说身处思春只会感到清凉,一点都不冷的。”
谈笑间,已到了柴府。
柴文起站在柴府门外,对钟离说道:“我以后来的次数可能不多了,先生说至少造修成正果之前是这样。今天,你就留在我家吃饭吧,当做送别了。”钟离道:“也好,我就送送你。只可惜青山不在这。”柴文起吩咐一个仆人去钟离家告知一声,便和钟离一同进府了。
别的地方明明是晴空万里,可祖阳上空却阴云密布。
矗立在荒凉土地上的幽魔殿赫然醒目。偌大的殿堂内再没有昔日的繁华,放眼望去,尽是让人心底发凉的破败景象。四周墙壁上的油灯光线微弱,根本不足以照亮这里。所以其中的大部分还处于黑暗之中。各个角落里,落满了蝙蝠的排泄物,但空气里弥漫的恶臭,并不是因为它们,而是殿堂中央那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些尸体已然腐烂不堪。衣物褴褛,肉都已脱落,露着阴森森的白骨。其中一具则与其他不同,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五官精致,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的水晶球。
没过多久,这具“尸体”竟站了起来。他慢慢地,从尸体堆中穿过,似乎对那恶臭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走到了一个并不华贵的座椅旁,他轻轻地将水晶球放好,转身面向台阶下那些尸体。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刹那间,眼睛变成了血红色。“阴修邪法,妖言惑众……”他声音轻轻地,但带着一种嘲讽的意味,“笑话。”
一只漆黑的乌鸦扑棱棱地从上面飞了下来。他伸手接住,将乌鸦放在肩上。同样,乌鸦的双眼也是鲜红的。
这人轻声念了几句咒语,那些尸体便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体也在快速的恢复,转眼间就成了生前的体格和外貌,只不过并未睁眼。
“乌图,我用血献祭了他们,那他们是不是应该为我办事啊?”那人一边抚摸着乌鸦柔软的羽毛,一边冷冷道。他继而打了一个响指,声音很大。
那些尸体在一瞬间齐刷刷地睁开了眼——都是血红色。
而那人的双眼变得愈发凶恶起来。
“好戏开始了,”那人一边下台阶,一边道,“等着瞧吧。”不知何时,他就遁入了黑暗中,不见了人影。
钟离从柴府归来,看到了家中正在收拾包袱的爹娘。
“爹,”钟离问,“你们要去哪?”钟无念见儿子回来了,便走向前去,将他拉到一边,道:“我和你娘要出门一趟。有个旧交在彩溪等我们,说有点事要办。”钟离问道:“何事如此紧急?”钟无念是不会说信中提到了修灵士的,于是随口答道:“信上说得模模糊糊,只是强调很紧急。我和你娘即刻动身,不超两个时辰,便可到达彩溪。少则一日,多则一两天,我们就会回来。你就在家看书,也可出去走走,饭食就交给金珠、银珠来做,别的事情就吩咐给小七和小浩来做。对了,小浩,马车备好了吗?”
一个体高脸瘦的人答道:“一切就绪,东家!”钟无念面向儿子,道:“离儿,你长大了,我和你娘以前不允许你做的事儿,你现在可以去体验,去尝试了。”姜莹插道:“好了,别说没用的了。我们快赶路吧。离儿,等我们回来!”说完,抱了抱钟离。钟离道:“嗯,爹娘路上慢些。”
钟离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他对爹娘说得最后一句话。
钟无念和姜莹先后钻进马车,马夫一声呵斥,枣红色的骏马咯噔咯噔地拉起车来。钟离目送左摇右摆的马车向远处驶去。
刚进屋没坐多久,小七又风风火火地从外边跑进来。“少爷,柴大公子来了,说是要与您告别。”钟离赶忙放下手中的书卷,向外走去。
像往常一样,柴文起在外面踱步没有超过五个来回。“文起,”钟离道,“就这么走了?”
柴文起点了点头,道:“刚来的消息,这就前往思春报道。”钟离眼看这个朋友就要远离,自己却不能挽留,因为他不能耽误文起的前程。
“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可能要很久。”
钟离点了点头,心情复杂,道:“文起,我也没什么东西能送你……”
“谁要你送东西了。我只是去修灵,搞得跟生死离别似的,”柴文起道,“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忘了。”
“怎么会!”钟离道,“永远不会忘的。”
柴文起走到马车旁,准备上车。“钟离,我们还要赶路,不再多言了。”
钟离道:“那好,文起,保重!”柴文起亦作揖道:“真希望你也会出现在那儿。钟离,保重!”钟离目送着昔日至交的马车逐渐远去。知道马车的一点轮廓都没有了,钟离才感到怅然若失。
他孤身一人,走进家中。
彩溪的集镇喧闹非凡。
一条南北走向的街横穿彩溪。刚过城门,是一片空地,来自不同村庄的老妇人、中年妇人带着小孩,在这里休息、玩耍。再往里去,是一些卖小吃的摊铺。有的摊主大喊大叫,“冰糖葫芦——”“叫花鸡——”或是“花糕嘞——”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但坐在角落里的江湖算命先生却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些愚蠢但虔诚的客人。
愈往里走,愈是热闹。三五个妙龄女郎在卖头饰的摊子旁,笑眯眯地将闪闪发亮的头饰戴上去,又兴致勃勃地让同伴看。这个摊子试尽兴,又一同蹦蹦跳跳地去下一个摊子,像几只活泼的蝴蝶。
茶馆前的方桌上,几位远足的车夫聚在一块,边聊天,边喝茶。岁月的尖刀在他们脸上刻下极其显眼的皱纹,黝黑的面庞虽像树皮一样丑陋和狰狞,但他们的双眼却止不住地向外流露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各色的人、各色的事物,似乎被上天安排好,一同存在于这条狭长的街上,尽显了人间的百态。
钟无念和姜莹手牵着手,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切。钟无念道:“你看这儿想不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姜莹笑道:“行了你,净说些没用的,快去办正事吧!”
一条随风飘扬的旗帜上,写了大大的“良辰”二字。钟无念看见,对姜莹道:“良辰酒肆,想必就是那儿了!”二人随即前去。
甫一进门,店小二就小跑到他们面前,热情地问:“二位客官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是住下?”钟无念伸出右手,道个不吃不喝也不住。
“我们是来找人的,请问客房在哪?”
“找人?你们要见的那人是否人高马大,面容刚毅,目光好似火一般炽热,话声赛雷鸣?”
“哦?正是!”
“那位客人已恭候你们二位多时了,”小二道,“他的客房在三楼西道丁房。”
钟无念便和姜莹顺着小二所说的去了楼上。走到房门前,钟无念道:“无需敲门,他应该知道来者是我们。我们快进去吧。”
房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二人进入房间后,又轻轻地关上。令他们感到疑惑的是,房间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人。钟无念向卧铺那走去,仍空无一人。
“人呢?”他道。
钟无念又向南边阳台处走过去。隔着一个屏风,他看到了一个坐在垫子上,一袭黑衣的人。
“原来你在这儿呐!也不吭一声!”钟无念轻松地说道。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就瞬间凝固了。
小方桌上,躺着一把剑,在剑鞘的最上端,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字。这个字钟无念永远不会认错,因为这个字所代表的家族许多年前已被灭门。
古。
姜莹感到了异样,便走了过来。
“怎么了?”她的话刚一出口,就正好看到了钟无念惊慌失措的目光。
钟无念二话不说,拉着姜莹就向门口跑。可刚走一两步,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傀儡挡住了他们的路。那傀儡瞪着赤红的双眼,面目狰狞。他一手一个地掐住了钟无念和姜莹的脖子。二人的呼吸逐渐艰难起来。尽管正死命拍打着傀儡粗壮有力的胳膊,他们的双脚还是离开了地板。
钟无念艰难地转过脸,看到了被掐得生不如死的姜莹。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怒火,一使劲,汇聚了些许灵力,在右手上形成了一柄剑。只一下,就将傀儡掐着姜莹的那条胳膊斩为两段。姜莹应声摔了下去。
傀儡大怒,将钟无念甩在了地上,木板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房顶落下阵阵尘埃。钟无念又释放出灵力,在姜莹身上形成了一层保护罩。保护罩刚彻底形成,钟无念的上腹就被傀儡一击贯穿了。
钟无念伤处鲜血喷涌而出,像在地上铺开了红毯。他的灵力本来就所剩无几,现在又在缓缓流失,别说他们二人,就是只保全姜莹,也根本不够。
“快走——”钟无念的瞳孔正在逐渐变大。
姜莹的双眼中噙满了泪水,不断地顺着脸庞落下。
“你快——”钟无念话未说完,脖颈就被傀儡轻而易举地劈断了。
姜莹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尖叫。
坐在一旁的那个人端起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抿了一口,又冷冷道:“罪有应得罢了。”
姜莹以绝望至极的眼神看着那个人,泣不成声:“你,是谁?”
“我?”那个人轻蔑道,“只不过是一个复仇的人。”他右手轻轻一挥,独臂傀儡即向姜莹走去。
窗外飞进一只乌鸦,站在了“复仇者”的肩上,歪头歪脑地看着傀儡把姜莹的心脏挖出。
“乌图,好玩吗?”这人道,说完将茶杯放下,然后像一个魔鬼一样“嘿嘿”笑着出门了。
直到晚上,小二提着灯前去查房时,才看到那残忍的、血腥的现场。
据说,房内的血泊中,共有三具尸体。其中一名女子的心脏不翼而飞,男子脖颈断裂,而剩下的那一具尸体,似乎已经死了很久。
谢先生火急火燎地赶到祖阳,却发现为时已晚。
祖阳的乱葬岗内一片狼藉。棺木杂乱无章得随意放着,散发着阵阵腐臭。几只秃鹰在争先恐后地抢食那些零零散散的腐肉。
幽魔殿的地面画着一个巨大的法阵。
“血煞阵……”谢先生一脸不可思议,“是谁会用这种灵阵?”其实最明显的答案就是古氏。但古氏早已灭门,根本没有可能,他潜意识里也压根没有考虑古氏。
此地不宜久留,谢先生立即判断。于是就召集门徒,回了思春。果然,一回到思春,他就收到了噩耗。
“先生,我们的人分别在彩溪、云山等地发现了许多被杀死的人,其中有许多曾经是修灵士。”一名白衣门徒向谢先生禀告道。
吩咐门徒下去后,谢先生几乎要站不住。一种眩晕的感觉,铺天满地地向自己袭来。
钟离睡了一夜不安稳的觉,翌日一大早,就见到了父母的遗体。
遗体是被人连夜送来的,血液还未完全干结。
看着两位至亲血肉模糊的躯体,钟离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他颤抖着伸出双手,绕着平板车轻轻抚摸双亲的脸庞。
钟离因为心跳失常而嘴唇止不住得哆嗦着,视线也被泪水弄得模糊,未及他哭出来,竟感到心头剧痛,一瞬间昏了过去。
等到钟离噩梦惊醒,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一醒来,就看到了还在啜泣的金珠和银珠。钟离被小七扶着坐了起来,后者又给钟离端过来了一杯茶。小浩道:“少爷,东家和夫人埋在了那棵树下,您……”
未等小浩说完,钟离就拖着异常疲惫的身躯下了床,向外面走去。小七和小浩连忙跟上,却被钟离一个手势拦下,他说道:“你们在家,我自己去。”
新石砌成的墓碑显得格外肃穆,大树下,两个新坟紧紧挨着。钟离走到坟前,对着墓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几滴滚烫的泪水砸在身前的泥土上。
钟离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咬紧了牙关,手的关节被捏得咯吱作响。
回忆就像一把又一把利剑,此时无情地刺痛着这里的心。
“爹,娘,”钟离强忍住胸膛的颤抖,“是谁……”他没有办法说下去了,一股难以扼制的愤怒在愈燃愈烈。
远处传来了人飞奔的声音。但钟离没有回头看,直到那人停下来,站在钟离身后说几句话,他才知道来者是谁。
“钟离,”柴文起还在喘着粗气,“一听到消息我就回来了。”看到钟离呆呆的,没有接话,柴文起不免有些不知所措又心疼。他单膝跪在钟离左边,,并把手放在钟离肩上,皱着眉头。
“钟离,节哀顺变……”
钟离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片刻后,他缓缓道:“文起……”
柴文起道:“嗯?你说。”
“带我去思春。”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