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将手中的利刃挥出,把一片正在掉落的银杏叶斩为两段。
第七百四十四片了么?还是第七百四十五片?他也不记得了。从谢先生安排这样做到现在,已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底斩断多少树叶了。
一棵粗壮的银杏树,顶着翠绿的树冠,极不协调地站立在思春城一隅。这棵银杏树每落下一片绿叶,都犹如一只碧绿的蝴蝶扑向大地,在飞雪中显得甚是凄美。然而,被钟离一剑斩为两段的树叶甫一接触地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己只不过掌握剑法的一点皮毛,就被谢先生安排这样训练,好无厘头!虽然这样想着,可钟离还是笨拙又认真地把每一片落下来的树叶斩断。
城墙上,一个修灵士道:“看到没,又疯一个。”
“谢先生家的?”旁边的问。
他点了点头,那旁边的修灵士抽出匕首,在石墙粗糙的表面上,将一个“正”字刻上了最后一横。在此之前,已经有许多个“正”了。
二人笑笑,又继续站岗,各司其职。
一道寒光闪过,又一片树叶被斩断。
柴文起往怀里揣了两个豆糕,出了门去。刚踏过门槛,就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里槐?”柴文起站稳后,道。
“你好呀,文起。”江里槐道,“去寻钟离吗?”
柴文起点点头。
“演练时寻不见他,听先生说是做训练去了。”
“哦,这我也听说了。毕竟他和我们情况不同。”
“我们去找他吧。”
“好啊。”
二人并排而行,行走在思春错综复杂的路上。
“哎,文起,听说你和钟离有个发小,叫程青山。”江里槐道。
“嗯,”柴文起应道,“你如何得知?”
“哦,他爹不是大官嘛,和我族里长辈有点关系。听说他爹被弹劾了,动静不小,后来我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听到了他的儿子,又知道了他和你们的关系。”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怎么突然提起青山了?你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很好奇,他跟你俩是好友,为何不来与你们一同做修灵士?”
柴文起想了想,又伸出手来,在空气中抓了一下,道:“青山的脾性,就像这空气,我和钟离都捉摸不定。”
“本来他还有高官做的,现在倒好,被小人弄得退路都没了。”
“这对青山来说倒不算什么,”柴文起回忆着关于程青山的往事,“他总有他自己的路。”
江里槐听得稀里糊涂。柴文起又道:“我也有自己的路,钟离也有,你不也有吗?”江里槐似懂非懂,但觉得自己总会懂。
正走着,迎面而来一位高材生模样的学生,是南安洋。见正面相遇二人,便施礼道:“柴公子,江公子。”二人一愣,还了个礼。
“二位公子欲往何处?”南安洋问道。
“哦,我们正要去找钟离。请问南公子见到钟离了吗?”江里槐道。
南安洋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未曾见到。在下正要去书楼,二位公子我们就此别过。”二人施礼,三人又上路。
“哈哈哈,第一次被人家叫公子,感觉还不错。”江里槐一脸满足,“文起,你不是第一次吧。”
“实不相瞒,我也是。在家里家仆都叫我少爷,钟离他们也都是直呼我名,没人喊我公子的。”
江里槐道:“原来如此。你说,我以后天天和南安洋在一块,听他一口一个‘公子’,我不得高兴死!”
“也亏你想得出来……”
“嘿嘿,也是,人家得专心学习呢。哪像咱这么随便。”
“是你,不是咱。”
“哦哦,好吧,我,哈哈,我……”
正笑时,前方小路上横穿过一个学生。这学生头发散乱,眼神迷离,似乎没在看路,五官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有一点,面色煞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被妖精吸干净了鲜血。这学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到他基本上都会出一层冷汗。
这个学生属于纵尸门派,叫作死亦欢。这名字大有绝处逢生之妙。
“噫,好冷哦。”江里槐调皮道。不过死亦欢鬼一般的感觉,真有点让人后背发凉。
“我们快些吧,今早找到钟离。”柴文起道。
“哦,好。”江里槐回过神来,紧随其后。
齐辰咬着牙,浑身颤抖地上着一级又一级台阶。淋漓的汗水浸入了他的双眼,火辣辣的痛感直击双眼。但他不能腾出任何一只手去擦拭一下,因为双手还要拉紧绳子来减轻压在肩上的重量——他背着一个满是石子的竹筐。
像重量一样,齐辰也早已忘记自己背了几趟了。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小山一样高的石堆,这是他刚来到这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阶梯上面是一扇紧闭的门,看上去连风也透不进。谢先生交代要把那石子一筐一筐地往最上面送,最后还要把石子再背下去。这边是齐辰的任务,没有时间限制。
现在,他的神志已经开始不稳了,喉咙也像沙漠一样干燥,整个身子软得像棉花,又奇酸无比。但齐辰知道,他不可以停,停下就会晕过去,晕过去又会耽误很多时间。
把这一筐倒在最上面后,齐辰一屁股坐在了石梯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身的汗像层皮一样紧贴着他真正的皮肤。额前的汗将头发打成了一缕缕。
再去背吧,齐辰心想,早背早完事。
然而,当他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走下最后一级石梯时,眼神忽然变得模糊无比。眼前石子堆的石子竟像千百个狰狞且坑洼的面孔,冲着齐辰放肆地坏笑。
齐辰还是倒了下去,但一个宽阔的臂膀接住了他。
谢先生背起齐辰时,看到了他手上的血泡,那是粗麻绳硬生生磨出来的。
“唉……”谢先生叹口气,向着广阳宫走去,那里有齐辰的住处。
对于这两个学生的特训,谢先生这个做师傅的不得不这样安排。钟离年纪稍大,身体较硬朗,可以做一些基本功;而齐辰年纪没有那么大,必须得通过高强度训练来增强体质。所以,钟离绝大部分特训千篇一律,无聊至极;齐辰的大都劳累无比。没办法,二人都没有开丹。但谢先生觉得,开丹那一刻,这两个学生一定不会对自己的付出所失望。
“钟离,你这样砍下去,什么时候是头啊?”江里槐抱怨道。钟离仍持剑准备着,蓄势待发等待下一片树叶。
柴文起掏出那块豆糕已经很久了,他问道:“钟离,你真的不吃吗?”钟离全神贯注,同时摇了摇头。柴文起便将豆糕递给了江里槐。江里槐虽感觉怪怪的,但还是把豆糕吃得一干二净。
终于,在钟离不知斩断了多少片树叶后,谢先生出现了。
“钟离,可去休息了。”谢先生道。钟离握剑于身前,应了一声,又收剑入鞘,放在一边。柴文起和江里槐也在谢先生身前恭敬地施礼。
“感觉如何?”谢先生问道。
“累,”这确实是钟离最真实的感觉,“还有就是,恍惚。”
“哦?累是必然,恍惚又是如何?”
“弟子也不知,只是感到如此。”钟离也说不上来。
“想必是这训练太单调了,换做是谁,都会感到恍惚的吧。”谢先生道,“但钟离,还有你们两个,都要记着一点。”二人凑近了点。
谢先生语重心长道:“总是要吃点苦的,无苦何来甘呢?你们正年轻气盛,切勿眼高手低,放松了这两个月的集训。”又道:“如此,在你们进入各个门派时,也能尽快适应。其他大道理,我自不必多说。”
三人道:“谨遵先生教诲。”
谢先生笑了,道:“修灵士修灵士,名为修灵,实乃修心。心正,不修则灵;不正,再怎么修也都无济于事。”说罢,飘飘然离去。
三人不怎明白,只知记着便是。
这里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狂风不知何处而来,呼啸不止,意欲以它利刃般的威力,划破正义之士刚毅的脸。
他就站在军队正前方,看着他们以势不可挡的气势,迈着坚定且正义的步伐,然后穿过他的身体,走到他身后。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军士从四面八方赶向战场中央,将战场中央的人们团团围住。每个军士都斗志昂扬,恨不能这就冲向前,将那几个罪该万死的人撕成碎片,然后再用力践踏。
战场中央,一个手持长戟的人将手持长剑的人护在身后,忠恳地说道:“名王,你快走,这里还有我们在!”一旁一个身着无形法尊长袍的人亦说道:“名王,快走!”
“墨存、艾言,你们当真看不出来么?”那人从二人身后走出,“不取下我项上人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只有死路一条!”典墨存道。
古名望着远处黑压压的人马,释然道:“横竖总是死,拼一拼亦可。”他又道:“但这是我一个人的过错,我不想让你们枉死。”
“名王!”肖艾言愤愤地大喊,“您何时犯错?这只是他们义正言辞的污蔑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胜利不属于我们,”古名低下头,“过去不属于,现在不属于,如果有可能,将来也不属于。永远……都不会。”
“他们来了,”典墨存将手中的北夜握得吱吱作响,“我们……”
古名伸出手一挥,一柄锋利无比,散发着阴冷之气的宝剑出现在了手中。他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但嘴角仍紧闭着。
二人及众兵将见堕灵现世,便不约而同地将视线从古名身上移开,对着愈来愈近的声讨军。利剑皆被他们从剑鞘中拔出,火羽箭也在紧绷的弓弦上准备射向天际。
堕灵现世,即代表名王所下的命令:反击。
他现在就站在古名、典墨存和肖艾言中间,但三人看不到他,更看不见他晶莹的眼眶。
典墨存大喝一声,抡着北夜二话不多说冲进了对面的人山人海。手中的北夜犹如一条刚猛的飞龙,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挥舞着,戟刃所到之处,血肉横飞,脑浆四溅。
肖艾言作起法来,白绿蓝红棕五个颜色的法阵出现在以他为中心的地面上,分别代表金木水火土。只见他默念咒语,须臾,两条飞龙,一条赤红,一条精蓝,分别从火阵和水阵中顺势而出,咆哮着盘绕着腾向天空,转而又向敌人来处飞去。或是炽热的火球,或是汹涌的水波,直打得修灵士大军痛不欲生。另外三阵分别召出了鬼鹰、邪狼和恶虎,或尖啸或低吼着奔向敌军。
狼烟四起,喊声滔天。片刻间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刀光剑影间,无数的人尸首异处,喷出的血染红了昏暗的天空。兵刃相撞的声音、邪魔鬼兽的吼叫声不绝于耳。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
他呆呆地站在这里,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人能看见他,他也不能干什么。因为,这只是重演的历史。
他驱动自己的意识,向不远处的山坡上飘去。
“娘,你别哭了。”一个小孩子对一个泪流满面的妇女说道,语气稚嫩但认真。
那是他自己。
他看着当时的自己和当时的娘,不由得鼻子一酸,但也仅仅这样了。
“娘,我爹他会没事的吧?”他又问。
他娘早已泣不成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这是,另外三个小脑袋凑了过来。一个女童,两个男童。
他也认得,这是肖凡月、肖凡吉和典英。
“瑶夫人,我爹会回来么?”典英瞪着圆圆的眼睛问,满是期待。“还有我爹,”肖凡月的声音更为娇弱,“何时回来呀,瑶夫人?”
他看到他娘哭得更痛心了,将那三个孩子一同搂入怀中。
他不想在看了,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回到了战场上。
典墨存的体力已经透支,但他还是铆足仅剩的一丝力气,用力将北夜横扫出去。十几个杂乱的修灵军士把他围在中间,见他戟法已失了方寸,便渐渐地越逼越紧。
“活捉有赏!”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众人眼中募地爆发出了贪婪,急不可耐地想要捉拿典墨存回去领赏。
典墨存视线模糊,冷笑道:“我典墨存,怎么会便宜你们这帮无耻之徒!”他的嘴角还在流着鲜血,满嘴的铁锈味几乎使他窒息。典墨存自知已无退路,心中不由地悲伤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刀,毅然决然地刺进了胸膛。
他感到心口那里凉飕飕的,天地忽然旋转起来,脚下的地面绵软无比。最后一眼,他看到了随他修灵多年的北夜,和他一同倒了下去。
十几个人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是一声绝望的咆哮带回了他们的思绪。
“墨存!”肖艾言看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绝望至极。
也就是这一转脸的间隙,一支利箭从一边飞来,不偏不倚地射穿了肖艾言的喉咙。他手上的灵力渐渐失去了流动的光彩,而整个身子,也仰面重重倒了下去。尘埃四起,被一阵风带到了古名脚边。
“咻——”又是一支利箭,直挺挺扎进了古名的左胸。古名单膝跪了下来,右手用堕灵支撑着地面。他伸出左手,硬是将箭头已深入皮肉的利箭拔了出来。
古名遍体鳞伤,几近挣扎着站了起来。
一青铠将军走出队伍,剑芒直指古名,大喊:“古名,你可知罪?”
“我有何罪?”
……
到此为止吧。
他醒了过来,从这个真实的幻境中醒了过来。他无法再看下去了,他不想再看待父亲的死相了。
他把水晶球放好,信步走下台阶。一直乌鸦飞到他的左肩上,不鸣不叫。
幽魔殿外,阴云密布。
柴文起掏出三张赤曜符,紧紧夹在指缝间,又不紧不慢地起势运势,待蓄好力后,将注入灵力的三张符箓顺势放出。在离他们约十步距离的半空中,三朵紫艳的花凌空绽放,伴随着的是响亮的爆炸声和点点白光。钟离被这闪耀的符箓惊住了,嘴巴也吃惊地微微张起,练练称赞道:“好厉害!”
江里槐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只见他站到了刚刚柴文起站立之处,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捏诀,忽的一下,地面上,墙壁上,竟钻出了数十根翠绿的藤蔓,每一根都有胳膊般的粗细。随着江里槐的操控,藤蔓或缠绕,或盘踞,或直入云天,或深遁地下。
钟离自是赞赏不已,弄得江里槐美滋滋的。但钟离又看了看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地面,担心地问:“你看这地,如何处置啊?”柴文起从袖中抽出一张浅绿底黄纹的符箓,道:“无妨,灵力不算太大的破坏,这张符都能起作用。”他不慌不忙,将符箓放出,默念咒语。那四分五裂的地面和墙面竟把已碎裂的石块吸了过来,不一会,就完全复原了。钟离还是啧啧称奇。柴文起解释道:“这符的效果便是如此。”
钟离又道:“那咒法又是怎么用的?”
柴文起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似乎在寻找些什么,然终究也没能找到什么。他又道:“钟离,你把右手伸过来。”钟离不明所以,便照做。又见柴文起小声呢喃,一团白光从他手中飞出,包住了钟离伸出的右手。
“握拳,试试看。”柴文起道。
钟离又照做,然而他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使劲,右手就是握不成拳。连弯曲一下手指都不行,整个手固定住了一般。
柴文起看着很是惊讶的钟离,笑道:“这是最基本的禁锢咒,有灵力的人很轻易就会破解。你尚未开丹,所以暂时还做不到。你数完一组天干试试。”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钟离认真数着,“申、酉、戌、亥。咦?手能动了!”
江里槐道:“这最基本的咒法是有时间限制的,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自动失效。”钟离还在伸缩右手。
“此外还有封印咒、锁魂咒和斩魄咒等等,都很厉害。”柴文起道。
钟离问道:“阵法又是如何?”柴文起犯了难,道:“这个着实有些不好弄,而且过程有点长,不太便于展示。”江里槐道:“况且我们皆为初学者,也不太会。”
“但阵法的效果,我们是有目共睹的。谢先生用北斗七曜阵当场净化了一只召风魔,而且把这个被净化的小鸟送给了金羽。”柴文起道。
“还有还有,”江里槐补充道,“先生还说了,阵法中最吃香的是星芒门派的端木奎,天上的所有星座,二十八星宿,黄道十二宫,都可以为他的星阵所用。”钟离道:“星芒门派精通各种阵法,原来是这样。”
“最后的祭法,五十个人只有一人上了祭坛。”柴文起似是想让钟离猜一下。
钟离不假思索道:“是陆染吧!”二人点头,钟离又道:“我在远处都看见了。他的潜力很大,不容小觑。未来的大祭司界,必定会有陆染的一席之地。”二人也都深以为然。
“只可惜我和我师弟,”钟离苦笑道,“还得再特训一个多月才能开丹呢。”
“你难道怕累吗?”柴文起问。
“累倒不怕,只是觉得无聊乏味。”钟离苦笑,“无聊也罢,乏味也罢,都是我要走的路呀。”
江里槐道:“钟离,你就先辛苦这两个月吧!我倒是觉得你开丹后,肯定比我们都强!”钟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哦?那我要借你吉言啦!”三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时间过了很久。天色近晚,天空仍灰蒙蒙的。
洪明宫殿后,谢先生的剑法越发犀利。雨点般的刺击、砍击,使对招的人几乎招架不住。终于,在乒乒乓乓几声刀剑碰撞后,谢先生将剑向上一挑,拨掉了那人的刀。咣当一声,那人半跪定住不动,只是喘着气。
谢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和对招之前没什么两样。他将剑指着那来者不善之人,道:“我说过了,不是我干的。我不想杀你,你也别惹是生非!”那人冷笑:“谁不知你们剑门一贯作风,你觉得我会信?”
谢先生一听扯上了自己的门派,厉声喝道:“那是古名!不要和剑门混为一谈!”那人又道:“古名?呵呵,你何时不以兄长称他了?”
谢先生一怔,甩袖收剑道:“他早已被逐出谢氏一族,我与他也无半点瓜葛。”那人颇为不屑,道:“不说他,说你!”
他站起来,道:“说你争强好胜,当年比不过你兄长,便在他转入魔道时凭空造谣;说你只顾自己,导致众多门派宗主妻离子散;说你……”
“魏尔昀!”谢先生喝住了他,压着怒火道,“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
“谢化誉我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无论多少年,都是事实!不会改变!”魏尔昀亦大声道。
谢先生用剑把那刀一挑,那刀便弹了起来,落向魏尔昀。
“你走吧,我不杀你。”谢先生转过身去,意欲离开。魏尔昀无可奈何:说他,他无动于衷;打他,又死活打不过。只得飞身踏上屋顶,怨怨地看了谢先生一眼,又悻悻地踏着屋脊离开了这里。
望着昔日同窗渐渐远去的背影,谢先生的心也冷静了下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被打飞的剑鞘旁,将其捡了起来。
“噌——”利刃入鞘,可谢先生却失了方向,不知该往哪走,该干些什么。他干脆坐在了一旁的石阶上。这对师者来说是极不雅观的,可他现在的心情太过糟糕。
闭目沉思之际,不知不觉间就陷入了回忆。
“兄长,你当真要转修魔道?”谢化誉面色沉重,语气里满是担心忧虑。
“嗯,我去意已决。”谢化荣道。
“可是,您可知道这一去,就是成王败寇?要孤注一掷?”
“不然呢?我没有退路可以走了。”谢化荣叹气道。
“办法一定会有的!”谢化荣很是激动,“我们可以去找北芒道人,还可以去找桃花仙君,还有很多前辈……”
谢化荣无力地笑了,笑自己的弟弟执拗。但他笑的时候,心却是疼的。现在,放眼整个修灵界,只有他弟弟肯义无反顾地信任他了。而他呢?随时都会辜负了弟弟的一片好心,不管是情愿还是被情愿。
只因他在转道之前偷偷学习了被封为禁忌的魔道。师父发现后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剑门。学习了魔道剑术后,没有转入魔道的他不小心失了灵识,枉杀了些修灵士。然后,他就为千夫所指,一时间,他成了众人之敌。
当他被师父逐出师门时,是谢化誉在师父面前苦苦哀求,连跪数个时辰;当他被众人谩骂,抨击时,时谢化誉出来为他辩护;当他被那些人追杀时,是谢化誉一边一口一个“得罪”,一边纵剑掩护他撤退。谢化荣对不起他弟弟太多太多了。
但,他又怎么会告诉他弟弟,他是因为害怕谢化誉修魔道走火入魔,才甘愿为弟弟以身试灵的呢?真正适合修魔道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弟弟谢化誉。
“哈哈哈,”谢化荣笑道,“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吗?”谢化誉低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书卷,看上面扭曲的文字,他感到他的心也跟着扭曲了起来。
“他们要我死,我就要接受。可真的是应该如此吗?”谢化荣道,“他们的目的,若是仅仅让我死那么简单,那就太好了。”
兄长所言,谢化誉心里一清二楚。各大门派想要杀掉兄长,无非就打着这样一个旗号。实际上,兄长被杀之后,完全等于消除了一个妨碍他们成为百门之首的最大的障碍。他现在年龄不够,灵力也不够,师父年事又高,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谢化誉不得不感叹道师父曾经说过的话:比蛇蝎更狠毒的,是人心。
“为了你,为了师父,为了剑门,我还不能死。”谢化荣眼睛里的光芒很是闪亮。
可谢化誉的眼睛却很晶莹,因为有泪在其中。
“兄长……”
“这里我是无法待下去了,必须得离开。在这之前,你要向外界宣布,我已被谢氏逐出家族,永世不得踏入谢家半步。我也要改名换姓,让他们……”
谢化誉一听,眼泪夺眶而出:“不!兄长!我不会这么做的!无论如何也不会!”
“你这小子,我说的话你还不听了。”谢化荣拭去弟弟脸上的泪水,道,“你若是不想让我枉死,就听我的吧!”
谢化誉胸口直打颤。
“这次去祖阳修行,凶多吉少。我若真的修成魔道,无人会再多言,我亦可以名正言顺地教与你,也可保住剑门;若修不成……必会被百门想尽千方百计杀掉。到那时,你也不要再有所顾虑,杀了我也罢。一者到那时你灵力也足够强大,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二者,也可以避免因我而使你遭受祸端。”
“兄长……”谢化誉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晶石一般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落。在世态炎凉面前,任何儿女情长都显得微不足道。
谢化誉忍着颤抖哭得撕心裂肺,而谢化荣却笑得很灿烂。前者看到了绝望,看到了他的兄长一面向他微笑,一面向悬崖倒退。咫尺距离之后,是万丈深渊,一旦落下去,则是万劫不复。
窗外的阳光打在二人身上,为二人镶了一层不同的金边。同样是阳光,谢化荣的却暗淡许多。
“化誉,擦去泪水。”谢化荣道。谢化誉提起袖子,用力在脸上抹了抹,刮得眼角生疼。“这才对,”谢化荣故作轻松道,“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因为我是为了你而活!”
“为什么?”谢化誉问。
“什么为什么?”谢化荣不明白弟弟什么意思。
“他们明明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是无辜的。”
“化誉,”谢化荣无奈道,“你从小聪明伶俐,怎么现在偏偏就执拗不通呢?”
谢化誉不是不通,是不服。兄长一辈子光明磊落,从来不干什么坏事。若不是那几十个人要偷兄长的灵器,兄长怎么会失了灵识,杀了他们?可就算这样,有些人还是无理取闹地叫:“偷你几件东西又不损你性命,你为何杀了他们?”这纯粹是颠倒是非。
谢化荣拿过来一个黑色布匹包裹的长盒,并将它打开。一把没有剑鞘的利剑,闪着冷光,躺在其中。
“化誉,堕灵你还是拿走吧!”谢化荣将盒子往前一推。谢化誉红着眼,道:“兄长,堕灵给了我,你如何保护自己?”师父曾教导过,身居剑门,失了佩剑,无异于失去了臂膀。
谢化荣皱了眉头。谢化誉见兄长还在犹豫,便道:“没有佩剑,亦无法修灵。如此便无法修成魔道。”谢化荣摇了摇头,将堕灵收了回来。
“噬魂在哪?”他问。
“在地牢里,”谢化誉道,“还有寅毒、焚天,都在地牢中。”
“极鬼呢?”
“还在寻找。”
“嗯,”谢化荣露出了欣慰地微笑,“做得很好,我走后,你能为师父他老人家省心不少。但凡说的话与分别沾一点边,谢化誉都默不作声。
“天色不早了,我再嘱咐你几句。”
“兄长请讲,我定铭记在心。”
“我修成魔道之前,你万不可再接触一点关于魔道的剑法,这是其一;其二,噬魂、寅毒、焚天必须一直封在地牢中,任何人不可擅动。还有,找到极鬼后,也把它封入地牢;其三,你的那个朋友,叫魏尔昀的那个,还是要多提防。这人太过于争强好胜,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不适合做你朋友。谢化荣问道:“记住了吗?”
谢化誉道:“化誉记下了。”他并未告诉兄长,他已经将他们两个的事告诉了魏尔昀。谢化荣点了点头,下一刻却欲言又止,于是便站起身来,想要出门。谢化誉刚刚站起,就被谢化荣按住双肩,轻轻压了下去。
“化誉,我走了。”谢化荣轻声道。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对谢化誉来说不亚于最悲痛的生死离别。他很艰难地忍着涌上来的泪。
谢化荣高挑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只留下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过了一会,谢化誉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奔向门外。可他要做些什么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谢化荣的身影早就无处可寻。
……
一处野地上,谢化誉和魏尔昀的身影来回腾飞穿梭。
谢化誉左脚后撤,虚晃上身,那把刀的刀尖便划着胸膛而过,距离心口不过二寸。他掣剑击回,收回左脚,挺剑刺回去。
若是外人看来,这一刺但也无碍,躲过或拨开便是。但魏尔昀看了出来,这一剑是虚刺,防者挡也好,躲也罢,总不会注意到身下的一脚飞踢。因为此时谢化誉已迈开右脚,左腿蓄势待发。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声东击西。吃过很多次亏的魏尔昀这次倒是眼疾手快,不躲不挡,迎面对着谢化誉就是一拳。
倒是这边,谢化誉见招数已破,一面心中喝彩,一边收剑避开那一拳,又拉开了距离。魏尔昀不留给他片刻喘息的空隙,挥起长刀便砍。谢化誉将左手中的剑鞘挡在身前,顶住了刀刃。右手持着剑,游龙似的向魏尔昀冲去。
没有刀鞘的魏尔昀只得收回长刀,再找机会。谢化誉道:“歇一歇吧!”魏尔昀提起刀,喊道:“不行,定要战出胜负!”喊完就横劈过来。谢化誉一阵无语,没办法,只好速战速决。
他将拿着剑鞘的手背在背后,右手绰剑,如乱舞一般逼近魏尔昀。刀光剑影只见,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尽管魏尔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占得上风。谢化誉的剑法无懈可击,魏尔昀却是漏洞百出,几乎失手。渐渐地,魏尔昀有点招架不住了。
剑为两刃,刀为一刃,所以魏尔昀的攻击远不如谢化誉那般灵活。再加上他的佩刀本就沉重,故他的胳膊早就酸痛无比。
说时迟,那时快,谢化誉趁魏尔昀刀法紊乱之际,猛使一招“蛟龙出洞”,剑刃向上一挑,那刀便被拨出了魏尔昀之手,飞向了一边。刀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谢化誉的剑锋直逼魏尔昀脖颈,也不过二寸有余。
魏尔昀泄了气,胡乱地拂开了剑柄,没好气地说道:“你胜了!”可谢化誉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身心俱疲的他刚把剑插入剑鞘,魏尔昀竟不知何时又拾起了刀,大叫道:“再战一次!”
“喂!你说这是最后一次的!”谢化誉拒绝道,“尔昀,我和你都打了多长时间了?有完没完!”
“谁让你老赢的?”
“我……”谢化誉无话可说。
“拔出剑来,打个你死我活!”
谢化誉脑子一转,道:“你赢了!”
“我赢了?”魏尔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何时胜你了?”
“我认输,总行了吧!”
“不行!快拔剑!”
谢化誉捡起魏尔昀丢在一边的刀鞘,并握着他的手将刀入了鞘。他讨好似的搂着魏尔昀的肩膀,有情有理道:“你看,这一上午我们打了得有七场了吧?你输了也有七场了吧?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呢?因为你早上没有吃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样一来,我胜之不武,心中有愧!我们倒不如现在去寻个店家吃点饭,补充下体力再战,如何?”
大概是魏尔昀觉得谢化誉言之有理,有可能是他虚荣心在作怪。只见他作罢道:“那好,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战。”谢化誉松了口气,二人分别手持刀剑,并肩向饭店走去。
整洁的木桌上,规规矩矩地摆着四菜一汤。
魏尔昀夹起喷香的牛肉,伴着白饭下肚。见白饭已见底,他哐一声将碗落在先前吃的一摞碗上,喊道:“小二,添饭!”
谢化誉却是细嚼慢咽,好不惬意。“你不就少吃一顿吗?怎么跟三年没吃过一样?”他笑道。
魏尔昀大口咬着半熟不熟的牛肉,道:“我饿不行吗?看我吃完这顿饭打不死你。”
一会功夫,热得满头大汗的店小二抬着一个硕大的饭桶走了过来。“这位爷,你要的饭来啦!”只听他如此吆喝,那脸被米饭生出的白气弄得模糊不清。直到走近,才能看到这个勤奋的小二贼眉鼠眼的模样。
白花花的米饭又盛了一碗,魏尔昀端过碗。小二用白毛巾沾了沾汗,刚起身要走,却被魏尔昀一把拉住了衣袖。
“哎呀,这位爷,是嫌我家的饭不够吗?”他小心地问。
魏尔昀摆了摆拿着竹筷的右手。
“那是要加菜?”
魏尔昀又摆了摆手。
小二楞不啦叽,问:“这位爷到底有何吩咐?”
“光是吃饭多无聊啊,”魏尔昀松开衣袖,用手托着下巴,“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呗!”
小二这才把眉头舒展开,陪笑道:“这位爷真会开玩笑。要说上饭上菜,我自然肯干。可若要给您讲故事,却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干不了活,得让掌柜的扣工钱了!”
魏尔昀笑了笑,一边从身上掏出一块亮闪闪的银子,一边道:“我知道。”当地一下,银块被放在了桌子上。一旁默默吃饭的谢化誉也没有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小二感到为难,随即向柜台看去。那老板早就看到了大银块,此时眼睛几欲放出光来。看到小二,微笑地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听从客人安排。直到这,小二才放开了心,也放开了胆。
他撒开白毛巾,搭在胳膊上,问道:“不知二位爷想听本地的还是外地的?”
魏尔昀笑道:“就来几个你们本地的吧!”
“好,我先想一想!”小二认真地思索起来。魏尔昀很是期待,连谢化誉都不由自主地支起了耳朵。
“有了!说是这座城北面啊,有一处乱葬岗。不管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子,还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死了之后都被人一股脑地填在那里。相传几十年前还是几百年前,这城闹了瘟疫,死的人多得数不过来。他们的尸体,便都被埋在了那里。据说你若是走在那里的土地上,脚丫子绝对会陷进被血水浸润的泥土里!
“听人说,那乱葬岗原本只有一处坟墓,是什么什么时候的一位女子。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还是在新婚当夜,一身红嫁衣啊。定是那夫君不肯守其初心,在外头沾花惹草,新婚当夜让新娘子一人守空房。这女子便怀着怨念,上吊自杀了。人们念其气节,便一起埋了她,就是现在乱葬岗那里。
“有一段时间,有件怪事一直发生。当时是要打仗,凡是从那里经过的军队,都会莫名其妙地少些士兵,甚至是将军。人们害怕,就找来道士,想看看是什么邪物在作祟。
“那道士便将计就计,穿着将军的铠甲,带着法宝,又带着几个士兵模样的人,一起进了乱葬岗,想查个水落石出。但这一入便是两三天,没有半点动静。人们就好奇,光是吃干粮也都吃完了,怎么还没结果?于是,他们便集结了几个胆大的,带着东西也往乱葬岗走去。
“有些年纪大的,见过世面的,终是觉得这是蹊跷。人家道士都进去了没一点结果,你几个就算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又能如何?不放心之下,众人便集合起来,一起进了乱葬岗。
“乱葬岗里,到处都是坟头,像一个又一个土包子,各自装着自己的馅。胆小的都不敢出声。就快到一个谷地时,忽然从前面跑来几个满身鲜血、伤痕累累的人。众人还以为这就是邪物,惊恐万分。
“认定之后,才晓得那几个原来是送干粮的汉子。众人忙问如何如何,只见那几个汉子颤抖着指着谷地,头也不敢回。人们聚了过来,一同向谷地寻去。二位爷,您猜他们寻到了什么?”
最会讲故事的都会卖关子,小二讲故事时声音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几乎把谢化誉和魏尔昀都拉到了当时的现场。
“快说快说!”魏尔昀猜也不猜,迫不及待地等小二接着讲。
“众人定将一看,只见道士两眼发楞,身体僵直。正不自然地躺在一红衣女子身上。那红衣女子面容姣好,秀发披肩,身形修长,但没有黑眼珠,眼里还满是血痕。这不是鬼,还能是什么?那道士不是死了,又是如何?众人魂飞魄散,连忙逃离了谷地。
“后来,人们终于是报了官,但还是无果。然后就下令,任何军队不得从乱葬岗经过。这件事也不了了之。”小二收了尾。
二人听完,不禁心生感慨。不知是可怜女子,还是可怜道士。直听魏尔昀又闪着炯炯的目光,问道:“后来又如何了?”
这时小二却严肃了起来,将手放在了嘴边。
“听人说,那里的那个女鬼,近些时日又有动静了!”他一本正经,“说是祖阳姓古的干的,要修魔道呢!”
谢化誉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小二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刀和剑,小声道:“我看二位爷佩着刀剑,定非凡人,才告诉你们的。若是旁人,我不会再多说这两句的!”
魏尔昀看了一眼谢化誉,道:“好了好了,你干活吧,故事不错!”
笑容又迅速爬上了小二的脸,他道了个谢,拿起了银子,端起饭桶,又忙去了。二人自此不再说话,各吃各的饭。
吃完饭,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魏尔昀不着痕迹地瞥了瞥一旁的谢化誉,发现他仍是板着脸。
“那个,他也不一定是你哥,也可能是别的……其他,额……什么的,对吧?”他确实一点不会安慰人。
谢化誉将这个秘密告诉魏尔昀了,但当然是在谢化荣离开之前。而且,他也没全告诉魏尔昀,只是告诉了他兄长阴修魔道而被逐出家族这一事。
谢化誉握紧了剑。
“魔道那么强,天下想修的人多了去了。大到一门之主,小到任何一个想变强的修灵士,谁不想偷偷地试一下?你哥虽是修了魔道,但也不见得在祖阳的那个是他。”
见谢化誉仍旧一言不发,魏尔昀便走到他的面前,一手按着他的肩膀,道:“再说,你哥也不会摆弄女鬼什么的……”谢化誉皱着眉头,拂下了魏尔昀的手,烦躁无比:“别说了!”魏尔昀又快速地拉着他的胳膊,道:“不要再想了,我们去切磋,好不好?打一架,你也发发泄。”
野外土地上,二人又你一刀我一剑地砍了起来。树上的鸟扑棱棱直飞向天空。
不知为何,谢化誉的剑法竟漏洞百出。魏尔昀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刀架在了谢化誉的脖子上。
二人收兵入鞘,魏尔昀忧虑道:“你怎么心不在焉啊?打架都不在状态,很容易受伤的。”
相比之下,谢化誉觉得还是心更容易受伤。
“明日再战吧,我累了,告辞。”谢化誉嘴上说了告辞,可一个礼也没行,一个揖也没作。临走之前,他似乎还听到了魏尔昀的叹息。
……
师父驾鹤归西了,祖阳围剿刚好发动,谢化誉忙得不可开交。身为剑门新掌门人,他不仅要进行交接仪式,还要随着修灵军士讨伐古名。若是有可能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参加围剿。但,终究身为一门之主,在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主持联盟仪式的是隐退数十年的龙眉道人。原本打算隐世直至归西的他,实在推不过修灵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请求,只得重新出山,主持这场大会。
从大会开始到喊谢化誉的名字,他一直都在胡思乱想。兄长躲开了没?兄长魔道修到了何种程度?兄长是否会誓死抵抗?
龙眉道人大喊:“剑门,谢化誉!”他这时才缓过神来,应了一声:“有!”走上了石坛。其余各个门派的掌门也都在,包括同样刚刚上任的魏尔昀。见谢化誉走了上来,魏尔昀连忙递了个眼神。
谢化誉明白他的意思,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眼睛也收了回去。魏尔昀想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可他不知道,谢化誉心里,比谁都明白。
龙眉道人取出讨伐古氏的檄文,高声念道:“祖阳古氏,隐修魔道,灵态尽失,滥杀无辜!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今修灵界八千修灵士,合力讨伐!祖阳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后面的谢化誉早已听不下去,眼睛也湿润了。
“喂,谢化誉,你怎么了?”一个掌门问。
“没什么,害了眼病,风一吹就掉眼泪。”说出这话后,谢化誉都惊讶于自己谎话竟编得如此顺溜。
“要不要让巫医给你治一治?”那人又好心地问。
“不了不了,”谢化誉摸了摸眼角,“打完这仗,便会好了。”那掌门被说得莫名其妙,转过了头去。
这其中的心酸,估计无人能体会了。
……
谢化誉不相信远处的那个体型庞大的怪物会是他的兄长,尽管他上一刻还是谢化荣的模样。
怪物般的巨人时而低吼,时而咆哮。每挥出一剑,都会带出一道血红的剑痕,带着呜呜的风声。
修灵军的武器几乎没有一件能和怪物手中的相比。任凭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或是能入木八分的强弓,都不能将怪物怎样。可那怪物正好相反,手持巨剑,轻轻一挥,鲜血四溅。
一阵红光闪过,数十名修灵士被巨大的能量震飞,并被怪物在空中挥剑斩为两段。众人惊然。
怪物一转身,刚好对上了谢化誉的视线。
那双赤红、泛着幽光的双眼,谢化誉看不出任何感情。但是,刹那之间,谢化荣的声音竟萦绕在耳边:
杀了我。
谢化誉的心猛地一颤,手中的剑差一丝就落了下来。旁人也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片刻功夫,一群修灵士蜂拥而上,将怪物团团围住。刀剑铺天盖地地砍了过去,怪物一挥手,又甩飞几个人。
杀了我。
这次的语气更为强烈。谢化誉回下望去,只见众人的目光还聚集在怪物身上,并无听见怪物的呼喊声。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他心道。
忽然,怪物那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几个修灵士,竟被怪物召来的恶灵活生生地肢解了。白森森的骨节暴露在空气中,惨不忍睹。就这样的伤势,就算是天神下凡,也无力回天。几人又被撕裂了。
众人怒不可遏,不怕死地如潮水一般涌向怪物所在之处。呼喊声、怒骂声惊天动地。谢化誉的心紧张起来,他感到了不详。
果然,怪物仰天一声咆哮,将巨剑直插大地。以他为中心,圆环形的灵力波四散开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冲飞了围着他的众多修灵士。刹那间,飞沙走石,惨叫声不绝于耳。怪物又将巨剑拔出来,将不可想象的灵力注入剑中,并用震撼人心的力量将其以剑气的形式释放了出来。
以怪物为中心,爆开了无数血液形成的花朵。
“不——”谢化誉惨叫。
但在下一刻,他听到了更为洪亮的喊声。
杀了我!!!
这三个字对别人一点影响也没有,可对谢化誉来说,震耳欲聋。
谢化誉再也受不了了,他拔剑出鞘,飞向怪物。
他的身形宛如一支洁白的利箭,箭头直冲目标心脏。
三丈、二丈、一丈……箭头离怪物心口越来越近。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怪物把手一松,巨剑应声落地,而他也挺直了胸膛。
谢化誉愕然,手中的剑却握得更紧了些。
“兄长……”
……
谢先生从无边无际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
至亲的兄长被他亲手所杀,多年的好友反目成仇,自己掌控的门派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一切的一切,他要归咎于谁?
师父?兄长?魏尔昀?还是整个修灵界?
不,都不是。
他似乎只能怪自己。
谢先生不由自主地护住了头,因为那里疼痛欲裂。可是,心上的痛,他怕是护不了了。
像是阴天中的几缕阳光,一阵欢快的笑声传入了谢先生的耳朵。他放下手,直起身,循声望去。
墙边拐过来三个少年,个个眉开眼笑。
“要我说,还是先有鸡后有蛋。有了公鸡和母鸡,才能……”江里槐未说完,就被柴文起不起眼的小动作打了回去。他顺着后者的眼神看过去,不禁吃了一惊——飞雪中站着面容严峻的谢先生。
三人连忙理了理衣服和头发,收回不羁的笑容,走上前,恭敬地齐声道:“拜见谢先生!”又同时弯下了腰。
他们弯着腰,当然看不见,谢先生的脸上,又露出了平日里祥和的微笑。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