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坠西楼夜影空,透帘穿幕达房拢。
流光堪在珠玑列,为火不生榆柳中。
——照通黄卷字,轻轻化出绿芜丛。
欲知应候何时节,六月初迎大暑风。
时值炎夏,烈火如刀。
一条清澈的小河绕过山坡。
傍河靠山,建着一片广大府院。
几棵垂柳暖洋洋的靠在河边,犹如姑娘的秀发青丝,河面上架一座小桥。荡漾的碧波中,倒映出巨宅门前那七级石阶和两尊高大的石狮;红漆大门,青铜吞口,以及门檐下“道德之家”四个灿烂金字的横匾。
靠南院墙边,蕉荫掩映下,有一间精致的书斋,七八名少年正摇头晃脑吟诵着诗句。上首坐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塾师,双目半睁半闭,似在养神,又似在打瞌睡。
窗外艳阳高照,学生们衣衫都快被汗水湿透了,只有那老塾师怡然端坐,阖目静心;虽然穿着一件厚厚的袍服,额上竟连一颗汗水珠也没有。
酷暑逼人,使人昏昏欲睡,吟哦之声早已有气无力,只不过是在虚应故事罢了。
其中一个顽皮少年偷眼望望老师,用肘轻轻撞了撞邻座同学,低声道:“喂!小刚子,是时候了!”
小刚子借着书本遮掩,悄声答道:“再等一会吧!看样子,老怪物还没有真正睡熟呢。”
先前那个轻笑一声道:“瞎说!你看老怪物手里笔管都掉在桌上了,叫大家‘噤声’试一试!”
几人互相推撞招呼,书斋之中,诵吟声渐渐低弱,终于完全停止了下来。
小刚子闪着小眼睛一打量,老塾师果然已经沉沉入睡,并未发觉,心里一阵暗喜;轻轻招呼同伴,一个跟着一个,蹑手蹑足,溜出了书斋。
七八名顽童霎时溜得精光,只剩下一名十八九岁的蓝衣少年,依然捧着书本,坐在位子上没有移动。小刚子临去回头,向那蓝衣少年挤挤眼睛,低问道:“杨凡,大家都约好了去河边捉泥鳅,你又不去?”
蓝衣少年浅浅一笑,道:“你们去吧,我这儿还有一章没有背熟……”
小刚子笑道:“也好,咱们还是老规矩,泥鳅有你一份。但是,老怪物如果突然醒了,你可得替咱们掩饰掩饰。”说完,扫了老塾师一眼,舌头一伸,如飞而去。
小刚子前脚才奔出院子,那老塾师紧跟着也睁开了眼睛;但他并没有出声禁止,仅微微一笑,说道:“这几个小猴子,居然也欺老夫年迈了!”
那名叫杨凡的蓝衣少年含笑答道:“师父这方法的确不错。只是学生每天还分他们一盘红烧泥鳅吃,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呢。”
老塾师笑骂道:“好小子,你是拐弯抹角骂师父拿了人家束修,存心误人子弟么?”
杨凡忙道:“学生不敢!”
老塾师面色一正,续道:‘时日苦短,咱们还是开始正课吧。这些日子,你的打坐心法练得怎么样了?”
杨凡肃容答道:“学生依照师父的指示,已经开始‘返璞归真’侧卧练功法。昨天夜里,练到第三遍时,‘阴廉穴’和‘圣络三焦’穴道上,真气鼓动,似乎有些隐痛。”
老塾师颔首道:“这是必然的现象。回气人穴之法,圣络是一大关;能够度过这一关,方能说得上小成。你开始练习内家功力,先后才不过五年时间,有此进境,已经十分难得。”顺手取了桌上诗集,斜举过肩,又道:“现在你再试试那一式指法。”
杨凡端然正坐,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掌互搓片刻;突然一声低嘿,右手食指疾扬,遥对那厚达寸余的书上点去。一缕劲风应指而出,闪电般撕裂空际,夹着尖锐的风响直射初出半丈外书本。
老塾师身躯微微一震,缩回手来;一望之下,脸上顿时掠过一抹惊喜之色。原来那本厚厚的诗集上,赫然现出一个圆孔,而且孔沿竟呈焦黑之状。
他心里暗暗沉吟道:“这孩子果然秉赋奇异。这招指法,老夫当年苦练八载,也没有这般火候。唉!看来天意如此,半点由不得人。命中注定是一朵武林奇才,又岂会永远被埋没在凡俗之家?”心念电转,表面却力持镇静,只淡淡嘉许了一句:“也算难为你了。”
那指法显然十分耗力,杨凡运功发出一指之后,胸中血气浮动,瞑目调息了好一阵,脸色才慢慢复原。于是,又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书,摊开放在桌上。书中既非古文;也非诗词,更不是记述武功的秘本,而是一些密密麻麻古怪符号;有方有圆,有的形同蚯蚓,有的又好像是些不规则的图案曲线。
老塾师默然片刻,正容说道:“梵文一门,艰涩难记;不过,它的文字结构却还不如汉文复杂。你已经学了整整五年,应该可以运用自如了,待为师先试你。”说着,取过书册,提笔在书上画了一连串的古怪符号,递给杨凡,问道:“看得懂吗?”
杨凡看了一遍,道:“这是宋代释守净禅师的两句诗句:‘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师父,对不对?”
老塾师含笑道:“不错,白云出岫本无心。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机缘巧合,天意安排,绝非人力所能更改”话才说到一半,突然住口,迅速扫了窗外一眼,微诧道:“奇怪,今天这些小猴子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当即垂下眼帘,又恢复了“瞌睡”的姿态。
杨凡连忙收了桌上梵文书册。这时候,院中脚步纷纭,小刚子等顽童个个气急败坏奔了回来。他们好像全忘了“逃学”的事,飞步奔过书斋,惊煌地叫道:“老师,快快去看,门前那对石狮子……”
老塾师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张目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小刚子结结巴巴道:“哭哭了…石狮子哭了……”
老塾师脸色一沉,叱道:“胡说,石头做的东西,怎么会哭?”
小刚子用手连指,喘息道:“老师,是真的!那……那两尊石狮子真的哭了,而且,而且流的眼泪是血……”
“哦?有这种事?”
老塾师面色微变,霍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出了书斋;七八名学生一拥跟在后面。
一群人穿过院子,走出大门。老塾师扫目一望,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门前两尊高大石狮子瞪着四只铜铃般的眼珠上,不知怎的,竟渗出一缕殷红的血水,顺着狮鼻滴落地上。
两尊石狮子都是青石制成,衬着鲜红血水,份外显目。老塾师疾伸右指,沾下少许血水尝了尝,其味成涩,竟是人血!再仰头上望,艳阳高悬,万里无云。酷暑逼蒸之下,血水溶而不凝,显见时间还不太久。
老塾师一向晦暗的眸子里,突然闪射出两道炯炯逼人的光芒,缓缓沿着河岸、墙边搜视了一遍。四周不见丝毫人影;只有桥头柳树枝上,那惹人厌烦的蝉儿顾自嘶声长鸣,叫着:“知了!知了!”
他轻轻冷哼一声,大袖向柳树一拂,笑道:“讨厌的东西,你知了’什么!”袖面触树,蝉鸣顿止。
老塾师目光收敛,刹那间又恢复了平时神情,吩咐道:“一定是谁不小心割破指头,顺手抹在石狮子上。小刚子,弄块布洗擦干净就是了,不许再大惊小怪。洗擦完毕,就散课了吧!”
杨凡抢近一步,低声叫道:“师父!”
老塾师冷冷瞪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负手施施然向书斋而去。
杨凡没有跟往书斋,因为老塾师刚才嘴唇掀动,已经用一种轻如蚊蚋的声音告诉他:“赶快回去,不要多问。今天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响动,绝不许离开内宅。你要是不听话,就不是我的徒儿了!”
杨凡深知师父性情古怪,平时言笑不拘;对于正事,却说一不二,绝不容人违拗,而且不愿多作解释。
五年以来,他满腹疑团,几次婉转请问,总是碰个冷冰冰的钉子,从来没有一件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