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在座众人齐射宣告与白莲神教不共戴天的时候,钱万富冷不丁地打断让周围的人纷纷息了声。
“且慢!”
钱万富话音掷地有声,如平静水面坠入一块石子,泛起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父亲?”钱万两沉声询问道。
“钱家主?”见钱家大少钱万两开口后,百江盟和万宗会的长老也开口询问。
钱万富低沉着嗓音缓缓开口回答道。“白莲神教固然是要留心,但对于这个消息的来源,可靠吗?”
钱万富这一句话,更是彻底抽了池中水,哪有什么轻浪涟漪,宛如江河泄洪一般。平静水面顿时化作汹涌漩涡。
众人哑口无言,你看我,我看你,他们一时间好似石化了一般,无一人能够笃定,凭空出现的黑色信纸,一句白莲神教意图京州的话语就让众人如坐针毡,哪怕是空穴来风也早已枕戈待旦。而现如今钱万富好似局外人的一句话,点醒了深在白莲神教阴霾之中的众人。
“老家伙,你觉得呢?”陶九欧自然率先问询起孙缥缈。
孙缥缈斜着头思考了片刻,拿着自己收到的那封黑色信纸又仔细打量了好久,这才回应。“说不准。”
“我百江盟下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万宗会也是。”
“那你们觉得这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又或者是……”
众人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词——调虎离山。难道万树千花传递给他们消息的目的仅仅只是让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京州,而白莲神教其实则在其他州城?此时谁也说不准,只好再度望向钱万富。
“红楼主应该有办法去调查吧?”钱万富不急不慢地转头看向红鸾。
怡春楼和通宝商会是席间唯二不似百江盟和万宗会那样正道一派的中立方,丹师盟和冶金堂虽然也是以中立为主,但其下却鲜少有江湖中人,倒更多还是冶金师和丹师为主,或许打造个武器和炼制个丹药是他们强项,但论打探消息还得靠怡春楼和通宝商会。
前者本就是烟柳之地,三教九流难免多有往来,自然消息的渠道要比正道门派广得多。而后者通宝商会,上至天明皇室,下至流民蛮夷,只要有钱赚可以说就没有通宝商会不涉足的,更何况酒肆客栈这些起居饮食的场所,甚至不需多刻意就能得知整个天明的大多秘密。
红鸾摇了摇头。“奴家自收到这黑色信纸就着手调查过,可惜,眼下还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
钱金钗就坐在红鸾身边,她拱手拜拳。“还要多劳红前辈。”
“白莲神教的所作所为,奴家也略有耳闻,若是能够相助到各位,奴家自当竭尽所能。”红鸾冲着众人说道,但内心却也泛起嘀咕。“难道他们是万树千花?”红鸾回忆起早先的那黑袍银面具的男子,同时还有他。“白莲……”
红鸾深吸了一口气,她此时还无法得知他们的真正身份,自然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与他们见面的事情给说出来,不过却也埋下了个隐患,倒不是因为他或许真的是白莲神教的人。即便他真的是,红鸾自谙便是不做这怡春楼楼主,哪怕前路万劫不复也要追随他。反而是那个黑袍银面具的男子,从他的身上,红鸾久违的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我得去找他们。红鸾暗自下定决心,前路无论是荆棘还是死路。“奴家着重让下人调查,此番就先容奴家告辞了。”
“红前辈,晚辈送您。”钱金钗起身送别红鸾,两人一道离开了席间。
钱万富沉默不语,又看了看钱万两。
“父亲,儿子这就去发动咱们钱家的人脉资源,一定彻查这个万树千花。”钱万两拱手说道。
“去吧。”钱万富只是张口回应。
一时间,在座只剩下五个人。陶九欧显得不禁落寞,红鸾走了倒也罢了,钱金钗也一道走了,剩下的全是糟老头子们。
“哎,没意思了。”陶九欧低声喃喃着。
众人并没有留意陶九欧,他们此时还在因为白莲神教和万树千花的事情焦头烂额。
“钱家主,依你看,我们如何是好?”百江盟长老和万宗会长老相视一眼,齐声说道。
“红楼主和犬子会设法调查万树千花,两位长老还是先去联络其他武宗。眼下虽然万树千花疑点重重,但关系到白莲神教又不得不让人提防啊。”钱万富依旧慢悠悠地回应道。“新帝登基,事关重大,或许白莲神教若是死灰复燃必定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动手,所以哪怕是无功之劳,也要早做准备。”
“那啥,我说一句如何?”
陶九欧站起身来,钱万富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冶金堂堂主,倒是有些好奇。“陶堂主,老夫的安排是否稳妥?”
“稳妥,钱家主的安排自然稳妥,只是在下想起炉膛还有不少武兵未过淬火,所以……”陶九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在他身边坐着的孙缥缈有些黑脸,他自然知道陶九欧是想要先离开,毕竟对他来说,白莲神教也好,还是那什么万树千花,都与他关系不大。况且他今日能来参加宴席还是因为孙缥缈告诉他今日有盛世美颜的女子。对于陶九欧这般年纪,抛开冶金堂堂主之名,不过年少未出世,正值情窦初开之年的青年小辈,而且最重要还是冶金堂的前任堂主留下了一条堂主应该倾心冶炼,不得接近女色的戒规,闹得冶金堂都要堪比流言里西域的和尚寺庙了。现如今红鸾和钱金钗都已离去,独留他一个人自然难免无趣。
“额……”百江盟和万宗会的长老自然不知道其中缘由,在他们看来倒更像是陶九欧想要逃避,将冶金堂从白莲神教的威胁之中抽身而出。“陶堂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白莲……”两位长老正要痛陈利害,正开口。
“陶前辈,您要走了吗?”一道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下子勾起了陶九欧的精神。
陶九欧先是抱拳冲着钱万富一拜,然后一脚踩住座椅,正气凛然地说道。“白莲神教乃是头等大事,岂是几把刀剑武兵就能够抗衡。在下虽徒为冶金堂堂主,自然也只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所以我建议我们应该按照钱老家主的意思,设法先联合各家武宗。”陶九欧一番慷慨陈词说得身边孙缥缈再度黑了脸。
孙缥缈自然晓得,如不是钱金钗回来得及时,恐怕陶九欧现在已经撂挑子自己跑了。虽然留下是留下了,但是这转变得太快,一时间不知该夸他什么是好了,细想下来也只有不要脸了。
“陶堂主?你……”陶九欧的这番天翻地覆的变化更是让百江盟和万宗会的长老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明明刚才他不是还在说什么炉膛里要淬火的武兵,想要借口离开吗?怎么就一下子突然摆出了一副浩然正气贯长虹的模样。
钱万富倒是没有和他们一样惊讶,早在宴席开始前孙缥缈就和自己透过底。“那还请陶堂主先坐。金钗,为陶堂主斟茶。”
钱金钗应声,回眸冲着陶九欧微微一笑。“陶前辈,请。”
陶九欧也报以微笑回应。“金钗姑娘,请。”
回到席间,众人便再度议起具体事宜,其间陶九欧几番又发表着慷慨陈词。
钱金钗代替钱万富送别了众人,陶九欧却依旧恋恋不舍,直到最后孙缥缈拉走了他,这才作罢。
此时通明楼上,天明新帝已经离了天明城前往天坛祭天,楼中不少宾客自然也纷纷离去。顶楼六层,钱万富唤回了钱万两。
“父亲。”钱万两坐在钱万富的对面位置,钱金钗则站在他身后。
“下面的铺子如何了?”
“按照父亲的意思,下面的铺子收到货了。”
“说来听听。”
“白莲神教早已名存实亡,先代教主失踪,生死不明。”
“哦。”钱万富冷漠地回应了一声,这个消息他倒是有所耳闻,不过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现如今得知了,却又不知为何竟显得落寞。“准确吗?”
“下面铺子的消息还是可靠的,虽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恐怕是落在了那处遗迹之中。”
钱万两口中的铺子,如今钱家也仅仅只有三人知晓,除了钱万富和钱万两外,钱金钗则是这铺子实际的名义掌柜。
“万树千花呢?”
“我怀疑那批劫了戍策司的恐怕就是他们。”钱万两转头看向钱金钗。
钱金钗收起手绢,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父亲,你看这个。”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一封与万树千花所用相同的黑色信纸。“这是从其中一具尸体上找到的,材质和万树千花的信无异。”
“天明的天要变了。”钱万富喃喃自语道。“望云城那边呢?”
“方圆百里无法涉足。”钱金钗回答道。
“万树千花也好,白莲神教也罢,如今又加之北天狼部和四方诸国。为父且问你,可有把握?”
“商场诡谲不亚于战场厮杀,我们钱家所涉颇深,眼下依儿子之见,不妨坐观其变。”钱万两回答道。
“金钗也是这个意思吗?”
“父亲,女儿只觉得如今即便我们竭力提防白莲神教,抑或是敌我不明的万树千花,依然难以维系天明。与其贸然出头,只怕……”
“为父也清楚,那便交由你兄妹二人了。为父也该是时候好好歇息了。金钗啊。”钱万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住了钱金钗。
“父亲,何事?”
“冶金堂的陶堂主你觉得如何?”
钱金钗嗤鼻一笑。“陶堂主倒是个有趣的人。”
“你也年纪不小了,陶堂主也算年轻才俊。”
“父亲,我送您回府吧。”钱金钗重新掏出手绢,目光又变得温婉起来,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钱万富也似明白了什么,也顺着钱金钗的话,换了个话题。“对了,万贯呢?”
“老三在楼下,似乎开了个赌局。”钱万两答道。
“什么赌局?”
“似乎是关于白莲神教的……”钱万两如实道出。“恐怕他今日要输不少,父亲,您看?”
“和他那娘一个德行,罢了,今日就不管他了。”钱万富无奈地叹了口气。“钱家未来的担子可都在你们兄妹身上,你们那些弟妹也要你们多费心啊。”
“父亲说的是。”钱万两应声答道。
钱金钗此时已经推着钱万富的座椅。“父亲,那我们先回府吧。”
钱万富的座椅带有轱辘,只需要推动便可自由行动。而这件座椅便是出自钱万富的五子,钱家五少爷之手。同样出自他之手的还有此时钱金钗推着钱万富进的小隔间,齿轮转动发出机械的声音,小隔间转眼工夫就已经从六沉降落到了底层。底层连着通明楼的后院,后院里停着一辆马车,乌黑油亮的鬃马,精雕细琢的马车,处处透露着不凡。
“父亲!”马车前一名年轻的少年喊了一声,快步跑上前来,又冲钱金钗喊了一声。“大姐。”
“多多,你就陪父亲回去吧。”钱金钗将推着钱万富的位置让了出来,交给了少年。
这少年正是钱家的五少爷,钱多多。
钱金钗目送马车远去,默默又收起了手绢,在她的身边不知从何时突然冒出一个男子。
“掌柜的,有情况。”男子近身上前,附在钱金钗耳边小声地说道。“红楼主去了立民巷。”
“哦?”钱金钗点了点头。“继续盯着。”
“是。”话音未落,那男子便不见了踪影。
返回了通明楼,钱万两此时还在六层,正是在等候钱金钗。
“哥,立民巷。”钱金钗将下面铺子传来的消息告诉给了钱万两。
“盯着就好。”钱万两敲了敲桌子,下了命令。
此时,红鸾别了钱金钗后独自前去之前自己突然出现的那个巷子,巷口前的牌坊赫然写着立民巷。
红鸾也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出现,只能自顾自在立民巷里找寻,而巷子里除了红鸾外自然少不了钱家暗处的探子。
“掌柜的说了,盯着她,别打草惊蛇。”早先出现在钱金钗面前的男子传递来消息。
突然,他察觉到一股气息瞬间笼罩着他们,就在他们正要反应的时候,自他身后却又出现一个黑袍男人,他戴着银色的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瞳。“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前辈恕罪,我等着就走。”为首的男子自觉只是这短暂的接触就已经让他冷汗流了一背。
黑袍银面具的男子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淡淡提醒道。“转告你们掌柜的,我改日会亲自拜会。”
“前辈,我会将您的话带到的。”
“散了吧。”黑袍银面具的男子话音未落已经不见了身影。
还未离开的几人面面相觑,为首之人叹了口气,他们几人不过炼骨期修为,而那黑衣人修为高深,翻手之间本可将他们屠戮殆尽,但却好心放过了他们。眼下只好招呼其他人先离开这里,然后自己又再度返回通明楼,必须将这一事情告知钱金钗。
黑袍银面具的男子远远看着这些钱家的探子离开,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满巷子里游荡的红鸾身上。一个闪身,黑袍银面具男子原地遁了踪影。
“你在找什么呢?”
红鸾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竟是有些耳熟。红鸾箭步窜出,摆开架势,提防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黑袍银面具男子。同时心里也不由得打起了胆颤。“此人竟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只怕修为在腾空期也是巅峰上下。”
“我来……”红鸾正欲开口,却见黑袍银面具男子伸出手制止了她。
“我可以回答你几个问题,不过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黑袍银面具男子自怀中掏出一件方形的镜子,镜面清透似水面波光粼粼,外框用青铜雕刻的花纹栩栩如生。
还未等红鸾做出反应,自黑袍银面具男子掏出方镜,不过眨眼工夫,两人此时身处的地方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是最先他们见面的那处密室。
“发生了什么?”红鸾惊愕不已,她竟然在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转移了。
黑袍银面具的男子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径直走向红鸾对面,席地盘膝而坐。红鸾见状,有样学样也坐了下来,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没得选择,那方镜断然是一件法宝。
世间除了寻常兵器外,冶金堂锻造的武兵便是分出了阶级,自黄阶又分上中下品,其中更是细致到一至九个品级,只不过天下武兵,下品万千,中品不足数十,上品更是十不存一道稀世珍宝。而除此后世锻造之物外,天明始皇帝之前便是先古时期,倒也留存了不少武兵,其中不乏能上至黄阶上品的先古武兵。至于再早于先古时期,便留存了一批被称之为法宝的密器,冶金堂如今虽然也在尝试复制一批法宝出来,但却在法宝那特有的功能性上一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困难。
诚如红鸾所料,黑袍银面具的男人手中这方镜乃是一件法宝,名唤岐方镜,四方的镜子对应了以这密室为中心的四方之地,只需要操控岐方镜,便能够在这四方空间里来回移动,甚至可以做到眼下在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带着红鸾回到这里。
当然黑袍银面具的男人自然不可能交代这法宝的功能,不过他还是依约回答了红鸾并未开口询问的问题。
“我们既是白莲教,也是万树千花。”黑袍银面具的男人毫不避讳地告知了红鸾,他的身份。
“那他也是白莲神教的人?”红鸾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以至于他告知身份的时候,自己却丝毫没有感到吃惊。
“你自己去见了他便知道了。”黑袍银面具的男子回答道,同时又说:“白莲教还有不少的教众,不过他们可不接受我们,占山自立,割据一方,比比皆是。”
“那你们自己出卖自己……不,应该说那些白莲神教的余孽……”
“蓝姑娘可以理解成,我们是万树千花,而他们是白莲教。”黑袍银面具的男子耐心地解释道。
“那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借正道那些人的手去帮你们除掉白莲神教的余孽?恐怕不只是这样吧?”红鸾揣测道。
黑袍银面具的男子摇了摇头。“蓝姑娘不愧是怡春楼楼主,不过揣测男人心思这种事,大可不必。我们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万树千花没那么多精力去应对那些白莲教教众,恰好正道不是一直视白莲教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一举两得,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这也是他的意思吗?”
“我们既不会走正道的路,也不会和你们怡春楼还有那个什么商会一样选择中立,当然更不可能重蹈白莲教的覆辙。”
“那你们打算做什么?”红鸾倒并不在乎他说的这些,毕竟自她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蓝姑娘可曾想过这方天地有什么秘密吗?”
“什么秘密?”红鸾有些疑惑。
黑袍银面具的男人并没有将这个所谓的秘密透露给红鸾,甚至也没有继续和红鸾再有交谈,只听得他口中喃喃自语道。“时机还未到……”
“蓝姑娘,看样子咱们的交流要到此结束了。”黑袍银面具的男人突然换了口气,很坚决地对红鸾说。“蓝姑娘也不必再来寻我,或是他了。”
“什么!”红鸾惊得站起身来。
“我们会再去找你的,只不过眼下不是时候。”黑袍银面具的男子话语间有些急促,他再度取出岐方镜,只见周围景色再度发生了转变。
“怎么了?”红鸾话刚出口,此时却已经被孤身一人传送回了立民巷,而那黑袍银面具的男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可恶……”红鸾气得跺脚,如今除了得知他们的身份就是寄来黑色信纸的万树千花,以及白莲教余孽的存在外就再无任何收获,更不必说她想要再见他一面的心愿了。
而此时黑袍银面具的男人依旧只身在密室之中,他送走了红鸾,同时又动用岐方镜,只见他手指指尖一点岐方镜那如水的镜面,整个人仿佛也随之没入了镜中的水面。
在镜中同样是这间密室,但却是另一番景象,没有了接待红鸾时的桌椅板凳,取而代之则是地上猩红的阵法图案,散落在阵法四周的干瘪尸体,以及阵法中样赤裸上身的长发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