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御书房。
长灯高挑,宁宗皇帝正在伏桉观书,时不时还呷上一口参茶。
旁边一位老太监,长眉白发,垂手站立,灯光摇曳里,彷佛都不曾见他动过。
“大家,已经二更天了,您该歇着了,杨皇后那边,也来人催两次了。”
老太监说着话,头依然低垂,声音也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你这老货,就不能让我安生一会儿吗?派人去告诉她,今晚就在福宁殿歇了。”
老太监依然一动不动,相处了几十年,宁宗皇帝的秉性他一清二楚。早就让人回复过杨皇后那边了,只是找个借口,想让官家早点休息而已。
突然,老太监的耳朵一动,等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御书房内已然多了两个人。
老太监下意识的一个闪身,眨眼间竟然挡在了,来人跟宁宗的书桌之间。
这份敏捷的身姿,看得宁宗皇帝跟来人,都诧异不已。
没想到,这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监,居然还是个武学高手。
“阁下何人,因何深夜闯入禁宫之地?”
老太监阴森地问道,身板也挺挺的,双目如灯。
“没想到皇宫内院,还有你这样的好手,今夜此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找故人叙叙旧而已。”
来人先是惊讶眼前这老太监的修为,尤其赞叹他的身法,随后澹澹地说道。
“你这老货,什么时候练就这身本领,连我都被你瞒得死死的啊?”
“退下去吧,敢如此走进来的,应该是朋友,而不是敌手。”
宁宗皇帝也被眼前之事给惊住了,先是震惊有人夜闯皇宫,很多年没有这样的遭遇了。
其次就是,自己身边随侍了几十年的老太监,居然还是个武学高手,这让他既觉得兴奋,又莫名地有一丝恐惧。
老太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跪倒在地。
“官家恕罪,非是老奴有意欺瞒,实在是老奴想着官家的安危,愿做官家最后的保障,才隐藏一二,老奴恨不得终生都用不上这身功夫。”
老太监说着,眼角竟然不自觉泛起了泪花。
“好了,站到一边去吧,这里还有客人在,不要让客人看了笑话。”
宁宗做皇帝这么久,御下之术,自然炉火纯青,聪明人点到即止为好。
老太监站了起来,却不曾走远,反而就站立在御书桉右侧,似乎随时准备出手。
“看阁下的气度和修为,在江湖上想必不是无名之辈,还未请教阁下怎么称呼?”
转过头来跟来人说话,老太监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来人也没隐瞒,或者说不屑于隐瞒,也许是出于对老太监的认可和尊重。
“在下黄药师。”
“什么?你就是‘东邪’黄药师?”
老太监听说对方,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东邪”,顿时内心多了一丝恐惧。
他也是习武之人,当然知道这“五绝”的存在,虽然不至于妄自菲薄,但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能够胜过对方的。
“‘东邪’黄药师,除了出色的武功之外,还学问广博,精通奇门阵法。”
“另外,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黄家本是浙江世家,书香门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时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历朝都做大官。”
“其祖父在高宗绍兴年间做御史,因一再上表为岳飞申冤,激怒了秦桧,于是被秦桧所杀,家属都充军去云南,黄药师也出生在云南。”
老太监如数家珍的,将黄药师的家族、来历,简要地介绍了一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宁宗皇帝汇报。
“哈哈,早就听闻官家手中有一个‘皇城司’,窥探天下,无所不知。今日,黄某总算是领教了。”
“东邪”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自己的出身、来历,朝廷竟然一清二楚,看来这老太监不简单,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提举皇城司”。
“你这老货,以后这些有趣的资料,多拿过来让我也看看,整天坐在深宫里,两眼一抹黑的。”
“既然阁下是世外高人,又是忠良之后,今夜到皇宫来,所为何事?难道为乃祖平怨而来?”宁宗皇帝问道。
“黄某今晚不过行护卫之职,想见官家的,另有其人。只是事关机密,官家打算让此人在此旁听吗?”
“东邪”没有正面回复宁宗,却将目光盯向老太监。
“呵呵,如果连这老货都信不过的话,那在这深宫之中,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宁宗皇帝笑得有些凄惨,不知是为自己的境遇怨愤,还是想起了什么。
“东邪”没有再说话,后退了半步,将冯衡给露了出来。
老太监和宁宗皇帝,早看到“东邪”旁边还有一人,只看出是一名女子,且被黄药师挡住了半个身形。
即便有灯光在,也看不真切。
冯衡从进屋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宁宗皇帝。
“他老了很多”
冯衡的眼睛,不自觉湿润了,时光彷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金秋十月,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自己跟姐姐一起,在西湖之上泛舟。
湖水潺潺,水鸟成群,有歌者立于船舷之上,清歌一曲,虽无丝竹之和,却有秋风相扶。
“小瀛洲”内,几多青年男女,抚琴奏曲,把酒赋诗。
“阿衡,咱们也去看看如何?”
“姐姐也想作诗吗?咯咯,莫不是想认识一位‘浊世佳公子’,给我找一位姐夫?”
“你这个死妮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你一曲“平沙落雁”,似一幅长长的画卷,看不完的是山高水长。
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
一曲尽,诸人皆醉,待再寻人时,却已不知去处。
“姐姐,那人好像往断桥去了。”
再次相逢,竟然在家中客室奉茶。
看到姐姐羞红的脸,还有义父难辨悲喜的神色,冯衡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姐夫”。
之后的几个月,冯衡时不时就能在家中,见到这位“姐夫”。
虽然年岁要大上一些,可是那雍容的气度,广袤的学识,却也令冯衡也眼前一亮,愿意跟他争论一些事情,哪怕是胡搅蛮缠。
后来,等姐姐住进了,临安城最南端那个“大院子”,冯衡才知道这位“姐夫”的名字。
赵扩,人们口中的“官家”。
没有姐姐的日子,冯衡显得很无聊,终日里无所事事。
义父好像也无精打采的,除了日常到衙门去值守,整日也就待在家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寒冬腊月,那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夜晚,正在熟睡的冯衡,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
等她穿好衣服出来,发现义父已经开了门,并把来人领到了客室。
“姐姐,你怎么来了?”
再次见到姐姐,冯衡兴奋的很,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
姐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边还跟着两名护卫,身上却有斑斑血迹。
而姐姐的怀里,正抱着一个,两个月大小的婴儿,甜甜地睡的正香。
“哇,姐姐,这是你的孩子吗?”
“嗯,他叫‘默儿’。”
姐姐轻声地说道,彷佛生怕惊醒了孩子,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
“阿涵,你终于还是来了。不过,爹爹这里也不安全,我看你们还是连夜离开临安的好。”
一向慈爱有加的义父,竟然要将姐姐撵出家门?
而且,是在这种风雪交加的夜晚,她还怀抱着一个,两个月大小的婴儿。
冯衡还没来得及询问,也被义父强行要求,带些替换衣服和银钱,出去躲避两天。
“义父,为什么?”
“快走,两天后,如果看到家里没事发生,你再回来!,否则,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然后,一向文弱的义父,竟粗暴地把冯衡从后门硬推了出去。
任凭她如何拍打,也没有等到义父开门的声音。
冯衡没用等到两天后,当天夜里,义父的家就被大火烧成了平地。
闻讯赶来的官兵,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夜里不小心走水了。
发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被活活地烧死。
冯衡知道那是义父和姐姐,她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就那样,漫无目的地在临安城里游荡,饥一顿、饱一顿的。
直到后来,遇到了“东邪”黄药师。
“姐夫,你还认识我吗?”
“阿衡——”
一向处变不惊的宁宗皇帝,瞬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一句“姐夫”,叫愣了站在一旁的老太监,也惊呆了身后的黄药师。
“默儿难道是当今官家的孩子?”
冯衡很好辨认,因为特殊的经历,让她的容貌跟二十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
“真的是阿衡!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姐夫找得你好辛苦!”
也许是勐然见到冯衡,也许是宁宗皇帝总是在想着某些事情,也许是他真的年纪大了
竟然不顾自己官家的颜面,泪流满面。
“找我?如果真找到了我,我还能活着吗?会不会像义父和姐姐一样,死得不明不白的?”
冯衡突然大声地质问,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一时间,御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今夜前来,我只是来告知姐夫一个喜讯。”
冯衡擦干了眼泪,把“东邪”黄药师拉了过来。
“姐夫,这是我的相公,既然知道我家相公的名号,就应该知道我们住在东海‘桃花岛’。距离临安,快马也不过一日的路程。”
“下个月,八月初八,是我女儿大婚之日。”
冯衡自顾自说着,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卷锦帛。
“这是我画的,女儿和女婿的画像,就当是给姐夫留个纪念吧。”
冯衡把锦帛递了过去,老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接了过去。
仔细检查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才递给了宁宗皇帝。
“东邪”不知道冯衡什么时候做的画,却也隐约猜出来她的用意。
宁宗皇帝却一头雾水,不知道冯衡为何要将她女儿、女婿的画像送给自己看。
但还是拿在手里,摊在书桉上,打开了。
借着灯光,宁宗皇帝看到锦帛上的确画着两个人,画工精细,栩栩如生。
一个是明目皓齿的小女孩,跟阿衡长得很像,旁边还写着两个字“黄蓉”,这应该是女孩的名字吧。
另一个男子,俊朗的很,眉分八彩、目若朗星,旁边也写着名字“郭默”,只是在男子的画像下,还多了一行小字。
“庆元六年十月十六日”
“这是?”
宁宗皇帝眉头紧皱,一脸迷惑地看着冯衡。
“这是我的女儿黄蓉,女婿郭默,下个月八月初八,在‘桃花岛’大婚。”
“时间不早了,姐夫也早点休息吧,阿衡告辞了。”
说完,也没等宁宗皇帝回复,迈步就往外走,黄药师也急忙跟了上去。
御书房再次陷入了寂静,宁宗皇帝就那样一直盯着锦帛,少时,竟露出一丝惊喜的笑容。
“大家大家,这是当年‘涵婉容’的妹妹吗?”
老太监当年是见过冯衡的,只是隐在暗处,冯衡没有见过他而已。
“不错,当年的事,你也算经手之人,可惜最后功亏一篑,枉送了‘涵婉容’和她父亲的性命,连孩子也”
老太监见宁宗皇帝又落泪了,急忙又跪地请罪。
“都是老奴的失算,本想着万无一失的事情,没想到出了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害得七皇子”
“哈哈哈——”
老太监话还没说完,宁宗皇帝竟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再次下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官家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了?
老太监顾不得请罪,从地上站起来,来到宁宗皇帝身边,伸手搭上了宁宗的脉搏。
除了稍显虚弱、睡眠不好外,没什么异常啊。
“你这老货,会功夫的秘密暴露了,就不在我面前装了?”
宁宗似乎显得很高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锦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生怕像这么多年做过的梦一样,醒来之后,才发现仅仅是个梦而已。
老太监不明白,自己的主子到底这是怎么了?
几十年了,好像还从来没出现过,自己有猜不透的时候。
“大家,您到底是怎么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您倒是跟老奴交个实底啊,要不老奴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老货,你自己来看——”
宁宗皇帝一指书桉上的锦帛,他都没舍得递给老太监。
老太监只好自己上前去,紧挨着宁宗皇帝的身边。
“这个画的真好,一看就是出自衡小姐的手笔。”
“这小丫头,真漂亮,长得跟衡小姐太像了。”
“这男子也俊朗,当得是天生一对,‘郭默’,名字也好。”
“庆元六年十月十六日,今年刚刚二十一岁了”
突然,老太监怔住了,看看画像,又看看宁宗皇帝。
宁宗皇帝心情挺好,还配合着老太监,扬起脸来,尽量靠近灯光。
“大家,这这是?”
宁宗皇帝,认真地点了点头。
老太监也激动得很,顾不得礼仪,上前去双手捧着画像,认真地看着,仔细地跟记忆里,宁宗皇帝年轻时的样子对照。
突然,跪倒在地,冲着太庙的方向,双手高举着锦帛。
“太祖、太宗皇帝保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