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板是个能人,只是初接触,石小方就有这个直观感受,因为老板对她挺客气,一起坐直升机的中年考官也对她挺客气。
“你真的是第一次坐直升机?好像挺适应的。”在考场上摆足姿态的考官,在平常来看还是挺温和的。
“是第一次,感觉挺新鲜,也还适应。”石小方有啥说啥。
“这是军用飞机,你知不知道?”
“哦。”石小方依然不咸不淡,仿佛那个台上与考生们刻意拉远关系的考官变成了没话找话的考生,而那个暗示所有人要恭维考官的考生变成了生冷的考官,“我们公司楼顶起降功能不好,我猜也就军用直升机能够适配。”
“对,观察还挺到位,这是军用直升机,可以适配,但舒适性没那么好,你第一次坐就适应,身体不错。”此时的考官似乎挺喜欢唠嗑,指着默不作声的薛老板说,“你看她,别看现在没啥事,第一次坐也不行。”
怎么个不行法也没细说,石小方也不会傻到当着当事人的面细问,眼睛都不瞟一下薛老板,而是继续有啥说啥:“我常打拳玩。”
“哦?什么拳?”考官似乎抓到了什么有趣的点,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最近是长拳,以前都是一些养生拳法,太极、八段锦之类的。”嗯,太祖长拳也算是长拳,不过比较进阶。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有些抵触考官不断深入的交流,开始慢慢隐藏一些什么。
“哦!小朋友会养生很难得啊!”考官似乎没觉察出什么,很自然地接着话题,“改天切磋下太极拳,如果有火候,我请个人教教你打拳。”
然后他凑过来,有些神秘一般地说道:“可以是正宗的太祖长拳哦!”
石小方神色一丝波动都没有,淡然称谢。
考官脸上的笑容意味好像更深长了一丝:“当然,小朋友火气大,养生拳法哪里合适,我有机会给你找个军体拳师傅如何?”
石小方脸上自然地流露出比较满意的笑容,但依然淡然称谢,他的确对军体拳有兴趣。
然后考官似乎技痒,开始就太极拳和石小方文比起来,倒也气氛和谐。而薛老板也许是没有太适应颠簸的军用直升机,也怕着那猛灌进来的寒风,一直沉默着。
“这是我的名片,有空联系。”这个和黄以萱一样声称会观察自己的考官此时和气得很。
石小方双手接过,然后和薛老板一起目送他下机,坐上车离去这才瞄了眼名片,写的是xlo科研社某教授,挂职考务院副院长,名字很有时代性,叫许建国。
“能和许老打推手那么久的年轻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太极推手我是练过不少。第一个是谁?”
薛老板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答石小方的提问,只是靠在座位上养神。她好像也没有在意石小方是不是真的在逃避着什么话题装着什么糊涂。直升机里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螺旋桨的剧烈声响,石小方也乐得安静,开始闭嘴思考。
萱萱的梳妆盒没拿,钢笔和日记没拿,连他的衣物都没拿,话说,冰箱里的菜叶不知道会不会放到发臭,有机会让房东去处理一下。他好像就是来出趟闲差的,但是他知道他一时半会回不去了,哪有机密任务就一天完成的?
可他连是什么任务都不知道,也许薛老板也不知道,所以才一直沉默啊沉默,而且紧张——这个他还是看得出来的。而且这是很正常的保密要求。
而且这个任务可能很急,急到他这个临时凑数的都被拉去了,虽然他是个县里备案的民兵,但是他并不是好兵,只是凑数的,正步都走不齐的那种。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很好很强壮,肢体也很协调,但就是走不好正步,他自己觉得是自己不够规矩,也不懂肢体的团队协作。
唯一制得了让他参加团队工作的,只有被他当成老板的人,比如寇贼,比如李慢慢。也不知道薛老板能不能加入这个行列。
或者说,他好像都是被钱打动,参加团队工作的。
就在石小方想到一个新的点,疑惑自己是不是拜金的人,因为寇贼老板和李慢慢老板给了他钱,他才在他们面前那么妥帖。
还没想到个头绪,对面他刚才还在怀疑的薛老板拍了他一“板砖”:“你好像对我不太信服,从来没有表现出与寇总一起时的那些细节。我希望你清楚地认识我,然后尽量把我当成需要服从的人,记住,寇总要我带明白你,而我薛思敏带不动不服从命令的人。”
一直沉默的薛老板平地里炸惊雷:“我是ram公司某业务部门主管,我这个部门,权势很大,主要分管高精尖产品业务,也给军政体系跑跑腿,我还是个中尉。
“这次的秘密任务你也许猜出来了,我也没有接触具体任务内容的权限,就连行程也是临时发布的,你的加入让我很难明白,不过我没有反驳的权力。唯一有反驳权力的,刚刚你一波推手似乎把他推服了。
“我观察了你很久,基本了解你的为人,基本肯定你的履历,基本同意你的加入。”
石小方微微皱眉,怎么好像是个人都在观察他,而且观察好像不久以后都会觉得了解了他的为人处世等等,并且对他予以肯定,他应该感到骄傲吗?
“你也许不自知,但是你的履历是有一些特色的。”薛思敏略顿了顿,也皱了皱眉,似乎斟酌了下,然后觉得有特色这个词用得还是比较委婉和准确的,便接着说,“这里我们就不展开说了,你我明白你自己的情况就好。”
薛老板说得玄乎,她似乎觉得自己是明白石小方情况的,但被她玄乎了一下,石小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的情况了,于是继续保持沉默,做足了一个被攻坚的角色的本分。
薛老板似乎很想将石小方攻略下来,可能这样说她对自己手下新人的风格,也可能是因为未知机密任务的恐惧,石小方是这样觉得的。但是作为被明刀明枪攻略的一方对于他来说感觉很陌生,所以他有些茫然有些紧张。
薛思敏的确有些不知未来的紧张,事实上,如许老所说,她第一次坐军用直升机表现并不好,而这次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因为这才第二次坐,这一坐就是要去接一个未知的,机密的,军方的任务,这种任务她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放任何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来也得又懵又怵。
但是按理来说也应该是第一次的石小方,此时却表现出了异常的淡定,她不知道接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机密任务,石小方并不是第一次,虽然只是接的机密任务都听新手村的,但是也不妨碍他心大。
何况平台新给他发了个诡异的任务,他现在最烦恼的,反而是打打杀杀这种事情,他实在非常抵触,因为他深刻明白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代表着不一样的人生阅历和人际关系,没有人有权力去随意割断这种人生阅历和人际关系。
现在他新手村期好像过了,如今他面临的新任务,无论是平台任务,还是这次的军方机密任务,只怕都是打打杀杀,而这就让他开始第一次正视自己似乎显得很软弱很小白花的,对人命的怜惜之心。
要是按照正常的小说的主角心路历程,可能一章都不需要就能打破这个症结并取得果决而杀、以杀止戈、以戈感化等等自己的路子,但是石小方觉得自己肯定下不了杀手,不免有些很正常的担忧、犹豫和很不正常的感动、开心。
心思电转,石小方思考的这些时间,只足够薛老板拿出一片药干吞了,因为是不用水干吞下去的,她一时也没有再说话,而石小方也转念想着,薛老板的这片药很大颗,不像是晕机药,也不像是补药,所以就是大病药,或者是专病药,或者说精神药。
石小方几乎是片刻间就确定了这是精神药,焦虑的药。因为薛老板自己解释了。
“我在长期服药,抗焦虑的。”说完她很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要吃药吗?”
这是什么话?怎么好像在问你要不要吃饭?但是石小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吃。”
“行。”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薛思敏居然很是松了一口气地说,“要照顾一个新人是辛苦了些,但如果是健康的,那也没那么严重了。”
然后她仿佛歪了下头,难得露出了些小女儿姿态:“这么坚决的回答,你仿佛在安慰我?”
是。石小方心里说,但是薛老板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放心,我是焦虑而已,不是脑残,你依然服从我,不能违抗,但是放心,我不会因为精神问题出乱命。”
“您英明。”石小方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好像很顺口的奉承。
仿佛对石小方表现出这个细节很满意,她也微微一笑,靠在靠背上的腰身放松了些。
然后便是沉默,却不到一分钟,她就开始絮絮叨叨,是真的絮絮叨叨。从她开始记事起,拣一些能说的都说了,说是讲解履历也好,说是讲自己走过的路也好,她在向石小方娓娓道来,关于她的某些可以算一切的东西。
薛老板,薛思敏,一个没有什么特色的名字,寄托着她父母对她的期望,可惜年幼时并没有太大的亮点,中规中矩擦线路过她家长的所有重点中小学,运气好地上了所211大学,然后开始以极大的努力和毅力,达到了很多在这个年龄段的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她一开始中小学时讲得比较概括,到后来却连她无疾而终的初恋和数次难言的相亲都说了,也包括对她别墅十分怪异的感到不适,包括对她私人医生很正常的感到不安,最后是对一些工作方法的总结。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
石小方没有插一句嘴,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其实很漂亮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种石小方接触过的女孩子都没有的,那种成熟的气质,或许是因为成功,或许是因为她的成功太来之不易,虽然大多数人看见这样成功而漂亮的女白领,都会以为她的成功很简单,很轻松,很脏。
而薛老板果然是个能人。
很奇特的是,她是第一个对石小方袒露毕生经历的女性,凌霄没有,萱萱也没有,李慢慢也没有,这样与他关系或深或浅认识或久或短的,都没有这个薛思敏一般,神经质地对一个不熟悉的男孩子絮絮叨叨自己并不长的一生,因为并不比石小方长很多的样子,所以她显得尤其絮絮叨叨,偶尔想起过往的细节,还会再往回说一点,偶尔会重复一段故事。
越来越像老人讲故事。
越来越像交代遗言。
但是石小方依然沉默寡言,认真听着。认真看着这个,每几句话就要重复强调一次,让自己服从她命令的女子。
为什么这么害怕这么紧张呢?因为石小方也越来越紧张了,因为他们的直升机已经飞了很久很久,甚至中途还加了次油,却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在薛老板认真的倾诉声中,他甚至偶然觉悟到了一个真相——会不会v姐说的离他狗窝一小时的距离是指直升机?不过这个属实是真相的猜测马上被他马上苦笑着否决了。
是的,由此可见,他其实是个没有见识的小民,所以看见薛老板似乎也慌了,他其实也开始慌了。
所以他们一个认真说,一个认真听,试图通过这一种他们都觉得比较舒服的方式去抵消逐渐弥漫的焦虑。
“寇总让我带你混明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混明白的结论。
“我薛思敏不是天才,不是特别聪明,不是特别漂亮,嘴不是特别的甜,我做到今天这个成绩,全部是因为我勤劳,我稳健,我谨慎。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很多都会被情绪甚至情欲影响,做出不够妥当但自认为很热血的事情,你们中的部分明智的,懂得发乎情止乎礼就不错了,但是我觉得不够,所以我很努力,很谨慎。所以我成功。”
比石小方大不了几岁,却比石小方成功很多,也擅长成功的薛老板认真地与石小方分享着她的心得,虽然她“你们年轻人”这样的说法很怪。
石小方没有觉得怪,很虚心地接受着教育。只是他觉得这些心得仿佛是专门为了他最近有些躁动的,关于“发乎情止乎礼”的勇敢而量身定做的思想工作,让他又感觉到了不对劲,好像有些看着自己的眼睛动手了?
他不知道这里深思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他也没有就此深思,因为薛老板下了最后结论:“以后叫我薛老板。”
石小方干脆地应是。这一声“是”应得比较肯定,肯定的是薛老板的成功和她成功的方式,而那种方式,是石小方一直在逃避的。
他不敢担责任,他不敢努力。他不肯担责任,他不肯努力。
之所以应得只是比较肯定,是薛老板的出现,虽然让他真切看到了另一种人生观和人生路,但是目前只是看到了,他还没学到,也不知道学不学。
薛老板说得好像没错,石小方是比较清楚地认识自己的。
看薛老板终于要住口,默默润着自己的喉舌,石小方脑中就开始三线齐进,一是想着自己的事情要说的话该怎么说,二是想着那些总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在这次的任务中到底有没有插手,三是想着好冷好饿想吃泡面。
但是这些想法都没有机会深入思索,他们就被机身一次强烈的颠簸和机体外一个很尖锐很特殊的打击声惊起了一身鸡皮。
他们一起看向前面操纵直升机的男人,他依然沉默,坚定而勇敢地驾驶着直升机在黑夜中前进。
“你打过枪么?”薛老板问,本来在微弱灯光下还模糊可见的脸似乎暗了下来。
“打过,我是民兵。”石小方答道。
“被枪指过么?”薛老板问。
“没有。”石小方答道,但不知为什么,坚决地回答后,他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者产生过什么错觉。
又是一阵沉默。
“第一个和许老推手打推手那么久的,是我。”薛老板却突然旧事重提,“因为我自己的心理疾病,所以我很下功夫在心理学和博弈学上。”
“只是大概真的是医者不能自医。”薛老板的语气有些无奈。
“会有办法的。”石小方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一句,薛思敏也姑且听着,但是她不知道石小方上心了。
他自己就是个心理波动很大,或者说想很多的人,他理解那种难受,他经历过,摆脱了,他在想能不能有适合她的办法。
依然没有机会深思,他们降落了。
下地,石小方好像瞬间适应了地面站定,薛老板却摇晃了一下,被石小方一把扶住了,然后石小方也有点晃,毕竟周围太亮了,让他以为自己身处聚光灯下。
的确是聚光灯,却不是记者的镁光灯,而且军区的探照灯。
一行军人磊落大气地上前来,刷拉拉地整齐行军礼,薛老板毕竟是中尉,略稳定后回了个板正的军礼,一身ol装行军礼别有一番飒爽风姿。
军人们瞥了一眼穿着便服歪歪扭扭回军礼的石小方,却没有什么表示,神色毫无波动。
没有一句寒暄,他们就开始分发装备。
薛老板领到的是一台造型很笨,颜色很拙,笨拙到奇特的箱式机器,看她操弄顺畅,估计不是第一次接触,以及一个看起来很硬朗很粗糙笨重的手表,一件防弹衣,一个头盔,一个口罩。
她领完装备,他们刚才的直升机驾驶员此时也下了机来,敬礼后,默默离开。
石小方对这个严肃而勇敢的士兵非常佩服,默默行注目礼送她离去,直到刚才,他才发现这位士兵居然是女的。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士兵给了自己一个电话手表。
他摆弄了一下,确认是普通的电话手表,就是小孩子们用得那种,还是粉红色的。
他一度怀疑自己在做梦,梦里出现了神奇的东西。神奇就神奇吧,还被搞了特殊,自己的口罩是普通一次性医用口罩,而老板的是n95。
他再抬头看,却发现那些军人已经闷不吭声转头走了。应该还敬了礼,他有点呆地回了个礼,低头再摸那手表,真的是电话手表,还有开宝箱功能的,一开就“滴答滴答碰”然后一声喝彩画面里就放烟花的那种。
石小方扭了自己的脸一下,疼。
“别犯傻,你那个就是电话手表,有静音功能的,你设置一下。”
石小方马上低头设置,这可能是这个手表能保证自己不被杀掉的唯一功能?不过看薛老板好像淡定下来了,是不是说明这个任务其实没有太危险?
“任务内容已经在我手里,你那个手表唯一的功能是定位和通讯,够用了,关键是不能联网,不会被找到。”
薛老板似乎因为保密,没有细说,但是透露了一点关键给石小方:没有联网,所以不会被找到。
他掏出手机,却发现是正常四格网络,还是5g的,不由得又糊涂了。
他现在打110报警称有人想戏弄死他还来得及么?该用小粉红还是自己的手机?
仿佛真的是心理学学到位了,薛老板再次强调:“别犯傻。”
然后穿戴整齐的她,挥手示意石小方跟着她,此时的她很有中尉的风范,连鞋子都换成平底鞋了。不过如果她身后指挥的不是只有一个不称职的民兵的话就更好了。
石小方略犹豫了下,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又关了机,边跟着跑,边放进了兜里。
谁知在前面跑着的薛老板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再次强调:“开机,别犯傻!”
石小方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人在捉弄他。
然后薛老板说了一句也许算是解释的话:“随时注意你手表和手机的来电或者短信。”
此时他们已经跑出了探照灯的的范围,薛老板略扭头一头黑色的长发飘啊飘,手指往一排营房指过去:“你往那去。”
她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石小方下意识地喊了一句:“薛老板!?”
“服从命令!”薛老板头也不回地雷厉风行地去了,留下石小方一个,连在风中凌乱都不敢,只能乖乖往她指的地方去了,那一排到底哪里是目标他都不知道。
好一个薛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