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草庐内,王姒之今天换了件青色长裙,及腰青丝束成低马尾,愈发温柔似水。
她怀捧白猫,在床榻前轻轻坐下,仔细凝望熟睡女子片刻,悄悄坐回桌旁。
女人的直觉给她一种近乎准确的感受,如今这个重伤卧床的女人,不会是那温声软语的娇柔性子。
反观他口中名叫“秋荔”的丫鬟,总是一副怯怯弱弱的姿态,性子有些太柔,虽然小家碧玉,但终究缺乏了些雍容大气。
女子温柔自然是好事,可若遇什么事都始终如此,顺人心意,那便不叫温柔,而是怯懦。相夫教子,贤妻良母,做男人的温柔乡,前提是他应该乖乖的。要是他玩物丧志,在外面捅出什么幺蛾子,或是今个儿和她眉来眼去,明个儿又摸摸哪位女子的温润玉手,那还做什么温柔乡?这若不狠狠打他一顿,岂不是成了受气包?
他好时,那便柔情似水,温顺得像只小猫,好好爱他黏他,让他感受缱绻泛滥的爱意。
他不好时,那便在他脖子上狠狠咬满伤口,若是还不解气,干脆将他吃掉好了。
怔怔出神的王姒之,并未注意到有人正在窗前窥探自己。
草庐外,瑰流悄悄退回去,看见欲说话的桃枝,狠狠瞪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许挑衅,听见没有?”
桃枝有些不服气,哼了一声,赌气般将头转到另一边。
瑰流感到一阵头疼,上次这两个女人在杏花镇初见,就显得剑拔弩张,暗藏硝烟。上次可以豪气干云喊一句“全是我的,别争了。”,可现在再敢说一句试试?自家姒之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柔柔怯怯的小娘子。天下人谁不知道五百年前那位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有一件有关于她的骇人事迹,相传她曾在帝王登基之日,当着万官之面,将一国之首辅剥心而食,血溅当场。即便后来皇帝将她软禁后宫一辈子,但有关那双鲜红眼眸的事,早已传遍天下。
至于她谋杀亲夫,导致大隋王朝灭国,正史早有盖棺定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所以瑰流,当下很忧郁啊。
女人针锋相对时,最为可怕。那种直来直去的还好,可像王姒之和桃枝这种笑里藏刀的口腹蜜饯,最终受累的还是在夹缝中生存的自己啊。
想到这里,他颓然叹口气,疲惫蹲在地上,想在进门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可脑袋空白一片,想不出一点办法。
梵柯山不愧是福地,虽是冬日之景,可阳光灿烂,微风甚至有股春意的微醺。
瑰流的披散白发被风轻轻撩起,惆怅之人,愁不过白头。
桃枝这时候像极了赌气委屈的小女孩,尤其是当她猜出他那嘴唇已经被那个女人尝过,内心始终有很大怨气。于是她破天荒有些僭越,未等自家主子发话,便作势要朝屋内走去。那倔强姿态,仿佛势必要与屋内的那个女人争个鱼死网破。
看见这一幕,瑰流心都要跳出来了,既不能大声喝住她,就只能眼睁睁看她朝屋内走去。
可不知为何,桃枝明明已经双手提裙,接下来就要踏过门槛。她却忽然转头看去,红唇紧咬,那双媚眸子既有委屈又有哀怨,就像是在看一名负心汉。她犹豫又犹豫,最终还是悄悄后退一步,委屈蹲在地上,然后竟然眼泪汪汪。
怕他生气,怕他更喜欢那个女人,怕他会偏袒她,然后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所以她在提裙要迈入门槛的那刻,忽然变得极不自信。
在今日之前,她永远都是有恃无恐,和任何女人争风吃醋都没有败过。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是他的偏爱。
这个妩媚入骨的女子,虽然全身都散发着芬芳馥郁的成熟韵味,可心思却和懵懂女孩一般无二。以前有多么有恃无恐,现在就有多么难过。
而轻雪这边,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站在瑰流身后。好像只要这个男人不发号施令,她就会一直这么站着。
瑰流站起身,心烦意乱,对轻雪挤出一个笑容,“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清冷美人只是淡淡回答:“奴婢不知。”
瑰流一笑置之,看了眼桃枝,又看向她,“你太冰冷,桃枝太黏人,有时候真想把你俩糅杂成一个人。”
轻雪微微扬头,“殿下是在怪奴婢?”
“没有没有。”
瑰流的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他转过身去,笑容僵硬,这个小妮子,有时候简直跟瑰清一模一样!就这态度,哪里是丫鬟?若是外人看来,恐怕以为她才是主子,自己才是个毕恭毕敬的奴才!
草庐内,王姒之饮了杯茶,微笑不语,玉手轻轻抚去杯边口脂,柔声道:“进来呀,站外面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娇声软语,之音,却让瑰流心神一颤。
原来王姒之早就发觉了门外站着的三个人,不过是想看一场热闹,看看自家男人平时都是怎样的作风。一个掉在女人堆里的男人,又是地位尊贵的太子殿下,身边美婢成群,既有这么大的福分,又怎能乖乖管住手脚,不去做那调笑揩油之事?
她王姒之本来不相信,并且已经做好诘难一番的准备。但方才,她将门外的一切看在眼里,有些小小的满意。
尤其是看到他一脸心烦意乱,又在那位清冷侍女前吃了瘪。
看来这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也不好当嘛。
草庐外,瑰流硬着头皮,一步跨到屋里,挤出一个相当僵硬的笑容,都有些不会说话了,“那啥,回来了”
轻雪也踏过门槛,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然后又是桃枝提裙而进,脸庞还带着泪痕,眼眶哭的发红,模样相当惹人怜惜。
不过当她看见那名熟悉的捧猫女子,当即笑眯起眼,踏前一步。那妩媚妖艳的模样,仿佛天生的尤物,若寻常女子,早就自惭形秽,不敢与之针锋相对。
但她眼前的是个秀色可餐的大美人,位列美人评前十,真正意义上的倾国倾城。
王姒之眯起狭长眸子,微笑不语,歪头看她。
瑰流见状,当即心寒一截。自家媳妇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作出那歪头微笑的甜美动作。
草庐里气氛骤冷,犹如置身冰窖。
一旁的秋荔眨了眨水润眸子。
床榻上的金栀不知何时醒了,微微偏头,饶有兴致。
轻雪依旧是面无表情。
本以为接下来会爆发两个女人的旷世大战,结果一个底气不足但非常硬气的白发男人踏出一大步,高大身影将二女隔开。
瑰流声音阴冷,带着些不容忤逆的意味,沉声道:“适可为止吧。”
不得不说,这位帝王之相的年轻人,若是认真严肃起来,真有种威仪众生的强大压迫。
王姒之到底不是红眸时的冷艳气质,性子本就温柔如水,于是低下头抚摸雪球,不再针锋相对。
桃枝也不再挑衅,退到瑰流身后。
一时间,草庐里静悄悄的。
瑰流手心满是汗,悄悄松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这是镇住了,若是镇不住呢?恐怕自己掉层皮都是轻的了。
草庐本就很狭小,这会容纳六个人,有些站不开脚。王姒之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捧着雪球儿去溪边了,看着她踏出门槛的背影,瑰流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随后问过了桃枝和轻雪一路以来的经历,不出所料,吴家已经举家逃亡大奉王朝,得知茶商白家的小姑娘也被作为了棋子,更知道山下客栈有两位武评的顶尖高手,都是来杀自己的。
这个白发年轻人,沉默不语走出草庐,遥望沉沉暮色。
其实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霜花城的那场围杀之局。
看见桃枝血肉模糊的十指,嗅到轻雪身上的血腥气。
那位阴阳家巨擘在幕后千算万算,百般谋划,十几年如一日,岂会疏忽一时留下纰漏?已然是笼中雀的必死之局。
但轻雪和桃枝的确逃了出来。
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这个白发年轻人,蹲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脸,怔怔无神。
他当然不知道一剑将胸膛贯穿,胸前胸后皆是一摊鲜血,其余七剑刺入要害,那副惨绝人寰的画面。
他当然不知道满城皆敌,黑压压一片全是铁甲重骑。
他也不会知道那双红袖添香的纤纤玉手,挑断无数波的游弩攒射后,鲜血淋漓,骨肉剥离。
他一切都不知道。
因为万分凶险,轻雪没有说,桃枝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可他就是没来由感到心酸,感到心疼。
就像看到重伤卧床的金栀那样。
他经常问自己,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她们的生活是否能更好些?被娘亲悉心养育,将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刀刃舔血,命悬一线。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吴家和庄家都会做那肱股之臣,死当谥“文正”,史篇也会为其撰写那“君臣相宜”的千古美谈。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那位茶商白家的小姑娘的生活会不会很美好?爹娘宠着,姨娘爱着,钟鸣鼎食,快乐无忧。
而不像现在这样,娘亲重病,家破人亡。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没有吸食国运福祚,生灵涂炭的乱世又岂会到来?
一人苟活,天下人遭殃。
所以这个白发年轻人,始终对整座天下有愧。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自嘲一笑,缓缓站起身。
遥望朦胧山色,他低声呢喃:“瑰清,我不会让你背着我的尸体回家的。狐媚子,你也休想为我守墓。还有爹娘,我才是白发人吧?白发送黑发,没有这样的道理。”
满庭芳从穴窍掠出,飞剑颤鸣。
白发年轻人喃喃自语,“慢,还是太慢了。”
砰然巨响过后,整座梵柯山,忽然有磅礴水汽炸开,万钟依次敲响,声声如炸雷。
一道道浩荡紫气横贯天空,疯狂流窜,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河流小涧沸腾如煮,灵气翻涌。整座天地仿佛置身于虚无缥缈的云海,除了缭绕云雾,就只能听闻到大雨声。数千香客抬头望天,仿佛置身仙境,寂静无声。
老住持心神激荡,连忙掠至山顶天池,亲眼看见那座百瓣金莲开始片片凋零。
被天下誉为半步仙人的大奉国师,仰头望着紫气浩荡的天空,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白茫茫雾气间,有两抹剑光直冲天际,还有一道杀力高出天外的仙剑出鞘,金光扶摇直上。
钝刀渌水忽然炸鞘,青气如龙,破开遮天蔽日的浩荡紫气后,天幕如裂帛。
数千香客心神摇曳,更加寂静。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那个白发年轻人的声音如洪钟大鼎,响彻整座梵柯山,“人生不快意,我一刀斩之。”
且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