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柯山脚下,客栈先前被一刀劈坏,吴佩弦如今置身一处临时搭成的小竹楼。
坐在三楼闭目凝神,明媚阳光倾泻,古剑扶乩横在膝上,他身边坐着一个姿容极美的女子,眉心点缀凤尾,气质远超俗世之人。
美人评第十二,这般天香国色之姿,其真实身份是皇后娘娘暗插在吴佩弦身边的棋子。
这些年一直隐忍蛰伏,次次传回重要情报,尤其是将吴佩弦手底下的军中统领调查清楚,可见她功绩何其之大。
本来,她应该代替桃枝,成为太子殿下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只是她主动请求渗透到吴佩弦身边,只为报杀父之仇。
只有她才知道,吴佩弦不是真的好色,自己之所以能够留在他身边,是因为自己长的像他病逝的妻子,仅此而已。
竹楼外,一袭雪白惬意躺在巨石上,睁眼直视阳光。
他又在想那位怯怯弱弱的姑娘了。
如果说瑰流和王姒之的爱情是富贵人家,那他和南诏公主的爱情就是小家碧玉。富贵人家的爱情牵扯到家族,故而即便热闹辉煌,但是难得自由,罪臣王家和帝王瑰家的婚姻,定会引起天下人的非议。小家碧玉的爱情,虽然看似籍籍无名,不像前者那样被天下很多人关注,但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这位性子其实冷漠无比的拳仙,昔年杀人,绝不会有任何手软,哪怕有女子抱孩子跪地求饶,哪怕有八十岁老妪抱头痛哭,都是直接一拳捶杀。直到他遇见了那双杏眼柔弱的姑娘,像是潜移默化般,也学着她变温柔了许多。如今天下盛传一句话,“拳有飘飘白衣”,不仅是说他喜欢穿一身雪白,拳法超绝,更是侧重于“飘飘”二字,儒雅温润如君子。当年江南道天灾,暴雨连下整整一个月,水面高出地面数丈,不少人被淹死,因为颗粒无收,事后还引发了巨大饥荒。如若不是有位拳法宗师一拳又一拳将雨水打散,恐怕江南道还会死更多的人。那位白衣宗师就站在暴雨中,打拳整整一个月,最后气力枯竭,差点就断气身亡。等他再次出现天下人的视野里,赫然位列大靖王朝的武评第十二,评语只有寥寥四字,但无人不心神摇曳,正是“白衣拳仙”四个字。至今江南道都有一座小寺,里面不供奉鬼神,唯有一座暴雨打拳之姿的塑像,正是为姚眺而建。
前半辈子练拳杀人,自认铁石心肠,这后半辈子,什么白衣拳仙,什么武评宗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她。
当初谢观照找到饺子摊的时候,向他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爱情是什么?
而姚眺给出的答案很有意思。
爱情是一碗饺子。
有些人喜欢吃皮,有些人喜欢吃馅。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吃的开心,就好。
为此,生性木讷且不精通除剑道外任何事的谢观照,竟找吴佩弦解惑。
然而吴佩弦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的说了这样一番话。
“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酴醾落尽,犹赖犹落花。”
谢观照听的更是一头雾水,又回去将这三首诗原封不动念给姚眺听,结果被姚眺好一顿哈哈大笑,还盖棺定论说了句:“你啊,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糟蹋了这么好的诗,简直对牛弹琴了。”
但姚眺也不是完全取笑谢观照,因为他知道吴佩弦说的第三种爱情,恰恰正是自己。
美中有不足,是件可惜事。但是比起前两种,或是比起那位太子的爱情,那简直是人间万幸。
竹楼里,女子素手沏茶,然后侧身对着男人,双手捧起茶杯,并不说话。吴佩弦睁开眼睛,拿过茶杯,忽然双手颤抖,差点就没有拿稳,下一秒却微微一笑。
女子表面默不作声,俏脸平静,但内心早就已经惊涛骇浪。自己跟随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刚才那种惊愕震撼的表情,甚至他连茶杯都差点拿不稳。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眺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瞬间至巅峰状态的拳意也缓缓消散。
刚才那一瞬间,谢观照差点就要使出十二分气力出剑。
这时,一个年轻道人毫无征兆出现,轻轻叩响头上莲花冠,微笑道:“哎呀好险,终归是赶上了。”
他看向躺在巨石上的那袭白衣,像是在和旧友打招呼,“姚眺,好久不见。”
谢观照看向这个莲花冠道人,眼神复杂。
刚才那一瞬间,巨大威压轰向这片小天地,毫不夸张说,就像是整座梵柯山重重压下来,带着毁灭之意。
所以自己才差点就要出力十二分。
姚眺也才瞬间攀升拳意巅峰。
但仅在一念之间,不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种恐怖的巨大威压就荡然无存,然后就是这个武评第七的莲花冠道人毫无征兆的出现。
那一瞬间,生死完全由不得自己。
这就是跨过天堑的境界吗?
梵柯山,一处僻静禅房,老住持重重叹口气,转身对一个白发男人说道:“失败了。既然他出现了,我就不能出手了。”
瑰流点点头,“如果吴佩弦那么容易就死了,我反倒心有不甘,背王姒之的尸体上山,看着陈鹭瑶点点滴滴魂飞魄散,在绿带城差点被仙人杀死,在杏花镇遭到谢射和于家昕截杀,在青钱城差点被酒痴打死,都是拜他所赐。我要亲手割下他的脑袋,然后去给陈鹭瑶的父母道歉,去见我娘,为金栀求情。”
瑰流脸色平静,就好像说了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可越是这样,老住持越心惊。
这个男人,如今每时每刻都像是一尊杀神。
戾气之重,活了将近四甲子,都不曾见过。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再加上半数佛门福地的气运,是不是就如那位赤脚走骸骨山的鬼菩萨一样,杀性成佛?
老住持忧心忡忡叹气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山麓竹楼,莲花冠道人站在门口处,笑着喊道:“能进?”
一道淡淡声音自顶楼传出,“随心无碍。”
莲花冠道人笑了笑,一脚踏过门槛,身影出现在竹楼三楼。
昔年游历之初,路过江南道,和这位金印紫授的江南道御史没少喝酒,所以也算是酒友重逢了。
莲花冠道人瞥了一眼颔首低眉静静坐着的女子,笑道:“眉心凤尾,天生剑胚之体,这等天赋,极有可能跻身大宗师大修士行列,光留着养眼,岂不太可惜了。”
吴佩弦淡淡道:“她成为大宗师大修士,死的人就是我。”
女子放在腿上的双手不可察觉的微微颤抖。
莲花冠道人一笑置之,双手抱在脑后,自豪道:“贫道来的及时吧?”
吴佩弦破天荒笑道:“来的刚刚好,差一点我就死了。”
“我不是你的棋子,你就这么确信我会来?如果我没来呢?那你和那位阴阳家巨擘苦心谋划十几年的棋局,岂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赌运一向很好。”吴佩弦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遥望云雾缭绕的梵柯山,轻声道:“倒是你,你赌那位梵柯山住持到底会不会出手,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有他刚才牵动佛门气运的倾力一击,他绝不可能出手了。你要是执意要赌,我可以再大胆猜一下,你会被皇后娘娘追杀,即便你保留分身睡在莲花洞天留作后手,但是本体被杀,一样断送了你跻身八境的道路。你的莲花洞天,几十年以后就会沉降人间,数十万修士的大道全都会被断送,成为废人,那时候的你,的确能苟活,因为我们这位皇后娘娘,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女子悄悄听着,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莲花冠道人脸色平静,“倘若我有机会跻身八境,就能阻止洞天沉降人间”
“或许会有机会。”吴佩弦平静道。
“相当于没说,走了。”莲花冠道人转身离去,忽然停住脚步,淡声道:“忘了告诉你,我们莲花洞天又多出一位八境大修士,所以之前我还很忌惮会不会惹来京城那位皇后娘娘,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了。”
吴佩弦微笑道:“如此甚好。”
走出竹楼,莲花冠道人看了眼日头,这才晌午,不如去霜花城游玩,好好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
忽然心思一动,莲花冠道人变成少女模样,不知从哪掏出一把铜镜,像是孤芳自赏,并且由衷赞叹句:“这也忒好看了。”
一名身穿鹅黄长裙的少女,扎着青葱马尾辫,充满活力,步伐欢快的进了城。
很快就招来一众鲜衣怒马的世家子,领头那名纨绔子弟吹了个响亮口哨,轻佻笑道:“哪家小娇娘,长得怪好看的。”
莲花冠道人下意识想要一句:“贫道”,连忙闭上嘴,双手故意拧在后面,踩着绣花鞋碎碎后退几步,一双杏眼柔柔怯怯,始终低着头,局促不安。
“家父七品县令,你你们”
世家子弟互相对视一眼,下一秒,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你们,你们笑什么?不许笑!”
少女气的小脸通红,狠狠跺脚。
领头那名戾气十足的纨绔子弟更是笑岔了气,缓了好一会,然后眯眼微笑道:“跟我回家,做我的暖床丫鬟。”
少女瞪大那双柔怯杏眼,满脸匪夷所思,拼命摇摇头。
“你以为本少爷在求你?”
忽然响起一道凌厉刺耳的音爆声,镶嵌金边的马鞭就打了过来。
少女不躲,刚想出手。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懒散声音,“蹬鼻子上脸是吧?”
清风吹拂而过,一众纨绔子弟全都重重从马上摔下,至于那名出鞭的纨绔子弟更惨,直接以头抢地,鲜血迸溅。
还没等少女反应过来,身后那人直接抓起她的手腕,然后高高掠起!
犹如仙人御风。
安安稳稳落在一处僻静小巷,少女瞪大眼睛,因为他看清楚了眼前人的衣服穿着,竟然也是一名道士。
道士还抓着少女的手,恋恋不放,眼睛冒出期待,“要不贫道给姑娘看看手相,放心,免费的,不收一文钱。”
少女顿时脸红了,小声嗫嚅,“这不好吧。”
道士有些着急了,“有什么不好的,姑娘就不想看看自己的福缘吗?以后是嫁猪嫁狗,还是嫁给一个如意郎君,难道姑娘都不关心吗?”
“那好吧。”少女脸红道。
道士迫不及待接过少女的白嫩小手,心里不禁悄悄赞叹:“又软又嫩,好手啊。”
“大师?”
“嗯?”
“您看手相,一直摸我手背做什么?”少女疑惑道。
道士尴尬咳了咳,翻过少女手腕,认真定睛看去,露出一分极为逼真的惊愕。
“这是!这是!”
少女迫不及待催促道:“什么嘛,你快说啊。”
道士猛地抬起头,竟是热泪盈眶,“你与那位太子,八字相合,有天大良缘啊!”
“姑娘,瞧您这双手保养的多好,一点茧子也没生,想必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这样,看在我救姑娘的份上,要不姑娘施舍贫道几两银子,不瞒姑娘说,贫道已经饿了几天几夜了,再这么下去,就要活活饿死了。”
“可这?”
少女狐疑看向道士脚下那只白碗里吃剩下的半个鸡腿。
道士连忙道:“姑娘莫要误会,这半只鸡腿是一只老黄狗叼给贫道的,想必也是看贫道太可怜了。还请姑娘行行好,要不姑娘请贫道吃顿饭也行,贫道真的已经饿的饥肠辘辘了。”
少女微微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然后转头看向道士,“你想吃什么?”
道士迫不及待摩挲手掌,双眼冒出精光,“有一种饭,叫做花酒。”
砰的一声,小巷里响起一道清脆耳光声。
少女丢下几两银子,心满意足离开巷子,还不忘朝那个被扇懵的身影摆了摆手。
殊不知有个紫金之眸的小稚童,低头俯瞰国运大鼎,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