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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唯看宿鹭窠。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夜深人定,点点烛火从纸窗透出。
坐在案台前的这位风烛残年的老皇帝,批阅好最后一卷奏折,孱弱呼出一口气,颤颤巍巍站起身。
一旁的红袍宦官轻声提醒道:“陛下,夜已深,该休息了。”
老皇帝嗯了一声,转头看了眼倚叠如山的奏折,问道:“今日朕批阅了多少?”
宦官毕恭毕敬道:“回陛下,一百二十石。”
“这么多啊。”老皇帝自言自语着,走出宫殿,坐在石阶上,见庭下月光如水,下意识触摸,便觉凉意沁人。
天下共在一个月,此时此刻抬头望月的老人从二十余岁临危登基,到不惑之年平定叛乱,再到耳顺之年将大奉王朝带入前所未有之大盛世,他已经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如今,他就像摇摇欲坠的房檐,为这座国家最后一次遮风挡雨。
曾有史官言:“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於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所以披星戴月批阅了一百二十斤的奏折,其实对这位皇帝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这几千里广袤的旷野和肥沃的土地,以及数千万勤恳的人民,他不亏欠什么。他亏欠的只有她,一位头发已白,曾笑言:“见不如不见”的深宫女子。
不知何时,宦官悄悄跟了过来,小心翼翼道:“陛下,熬夜大伤身,应熄灯休息了。”
老皇帝忽然站起身,遥望远处月色,沉声道:“不急,找人带路,朕去看看她。”
宫女带路,手中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光芒,在红袍宦官的授意下,高高的宫檐之上,有无数黑影悄悄跟随保护。
谁也不知道这座巍峨森严的大奉皇宫藏匿多少秘密,历经百年风雨,王朝兴衰,唯有坐在龙椅上的人在变更。
大奉老皇帝,和大靖王朝先帝身处同一时代,如今如摇摇欲坠的大厦。
走进坍圮的宫殿,四目皆荒凉。藻井的彩绘已经褪色,廊柱红漆尽剥,格窗落满灰尘,空阔的殿内只有一尊铜色大佛。
老皇帝细语轻喃:“这些年一直不太敢见你,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啊。”
红袍宦官面向大佛,三叩九拜之后,悄悄退了出去。
漆黑的大殿,风声呜咽,老皇帝点燃烛台,明亮的火光驱散了黑暗,将身前的铜色大佛照的熠熠发光。老皇帝原地坐下,仰头而望,像是与心爱女人耳鬓厮磨,柔声道:“咱儿子回来了。”
困意涌上心头,他吃力揉揉眼睛,低喃道:“你啊你啊,和我生了一辈子的气,哪怕最后一刻也还是不肯见我一眼。你说美人迟暮畏铜镜,不愿相见,但我何曾不明白,你是恨我。当年兵变,我带你逃乱,两个襁褓婴儿本该是皇子和公主,却因祸乱成为了累赘。你我都清楚,如果不抛弃孩子,只能死在一起,你说哪怕那样你也愿意,我便没再说什么。可是我心里是不愿的,大好山河面前,儿女情长算什么,所以我宁负你不负江山,那天夜里偷偷把孩子送走。你说你恨我一辈子,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你都没有原谅我。三十年太平盛世,你我见面不足一次,人皆夸我明君,但是我自己清楚,我一定不是个好丈夫。”
老皇帝颤颤巍巍站起身,轻轻触摸佛像,“你恨我,我又何不恨己?不过是无悔罢了。三十年间里,我每天每日都在搜寻当年孩子的下落,你生的那个男孩,很幸运被一个乡野女人抚养,也就是你死后的第二年,她作为婢女被我召入宫,可惜没过多久她就病逝了。百官都以为他是婢女的孩子,所以我立他为太子,满朝哗然,都说我爱上了她,故剑情深。我死之前,所做最后一件事,便是要帮他稳住位置,扫除一切障碍。我们的儿子,紫薇帝王命格,势必成千古明君,为大奉史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可惜,咱们的女儿,早早就嫁为人妇,等我找到她时,她有自己的家庭,自然不认我这个爹。不过想想也是,哪有当爹的把女儿给抛弃,还是在襁褓婴儿那么小的时候,我从未涉足过她的生活,又怎配当爹?咱女儿和你一样啊,身体不好,产下一个女婴后不久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正忙着巡猎天下,消息传达不畅,直到两个月后才知道此事,显然一切已经太迟,女儿的后事按照当地风俗入殓下葬,而她的男人,处理完后事想要抱女婴投河自尽,被拦下来后就在当天夜里远走高飞,咱们女儿的孩子也被他带走,再也不见踪迹。此后我多次派人寻找苦苦寻找,年复一年,没得到任何消息。”
老皇帝忽然自嘲一笑,“造化弄人,就在我已经心生绝望的时候,那位大靖王朝的年轻皇帝突然写了一封书信,派使者给我送来了。你猜怎么着?原来美人评那名动天下的榜首,就是咱女儿的孩子。起初我觉得荒诞,后来不知怎么就开始半信半疑,在不远万里亲自去了一趟大靖王朝后,我看见了她,一双极媚的桃花眼,像极了年轻时的你,那一刻我彻底相信了。只是她和她娘一样,不愿回到我身边,连她娘我都没资格要求什么,自然也没什么资格强迫她,我只希望咱们女儿的孩子,能够好好生活,不求大富大贵,能够平安喜乐就好。”
“我悄悄把孩子抛弃,你便悄悄的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的坟冢在哪。你是下定决心不愿和我合葬,可是这么多的话,如果不能坐在你面前,我怎么和你说?你活着的时候,日夜跪拜这座大佛,保佑孩子平安。今天,我也为孩子们求福。我有愧,我这辈子的愧疚,只有对你和孩子。世上还有比当帝王更无趣的事吗?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你我不曾相遇。”
老皇帝跪在蒲坐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不知不觉泪眼婆娑,猛地向下磕头。
他嘴唇颤抖,凄然泪下,“朕错了,朕真的错了。”
她听不见。
周家蒙受祖上恩荫,故而家主成为老皇帝的近臣之一。寅时,夜色漆黑,已经有马车陆续驶向京城方向,多是些离的远的先行出发,以免早朝迟到,而周家府邸这种天子脚下的宝地,自然无需着急。
周家主在其内人的服侍下换上官服,准备一如既往去上朝,忽然有丫鬟匆忙跑过来,惊慌道:“老爷,小姐不见了!”
周家主微微皱眉,“什么时候发现的?”
丫鬟低下头,几乎要哭了出来,“刚才去小姐房间添火炭,结果床榻上无人。”
主母张氏闻言,惊的一时没站住脚,摔倒了。
于是本该急匆匆赶去上朝的寅时,因为周家大小姐的失踪,府里闹了个鸡飞狗跳,周家主面色阴沉,主母张氏找遍了整个府后,哭成了泪人。
虽然很担心闺女,但是无缘无故缺朝那可是不尊重陛下的表现,虽说念在君臣情分,只要道清事情原委,皇帝陛下便不会说什么,但如今朝廷分党严重,各各心怀鬼胎,若是此事被有心人利用,愈演愈烈,那可就是桩天大的祸事了。所以不管再怎么担心女儿,必须要按时上朝。
周家主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马车,刚掀开帘子,热气扑面。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子,炭炉散发着热气,角落精致小巧的烛台皆有蜡烛燃烧,火光明亮。
在这凌晨三四点的寅时,外面是天寒地冻,一片漆黑,车厢内是温暖如春,火光通明。周家主呆呆看着车厢里的少女,而少女也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他。
许久之后,她才甜甜一笑,娇滴滴道:“爹。”
周家主忽然有些难以遏制的暴怒,但转瞬变成了失而复得的珍惜,无奈道:“闺女啊,你在这干什么?你娘以为你失踪了,疯了般的找你,全府上下现在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少人都出外面寻你去了。你倒好,你说你在这一坐,害了多少人担心你?怎么?你起了个大早,是想和爹一起去上朝?”
少女撇撇嘴,“我这是心疼爹,想爹每天都要起这么早,我就想起早些,在车厢里把暖炉热好。爹不领情也就算了,刚才竟还要对女儿发火。”
跳下车,少女不满道:“好了,爹你不是着急上朝吗,赶紧走吧。”
周家主并没有吩咐车夫前行,而是掀开帘子一角,小心翼翼问道:“小睿睿,生气了?”
“我才没有!”
少女气哄哄道,满脸写着“不开心”三个大字。
周家主低声道歉:“是爹错了,原谅爹好不好?”
少女冷哼一声,显然并不接受。
周家主小心翼翼试探道:“爹给你买新衣服?”
少女犹豫一下,转过身看着他,半信半疑道:“当真?”
“一会早朝回来就去。”周家主毫不犹豫道。
“那”
少女眯起眼笑道:“原谅爹啦。”
周家主欣慰点点头,放下帘子,声音从车厢传出,“我闺女长得真美咯,简直和她娘一模一样。”
十年前,两朝联评美人,大奉周家的张氏毫无悬念入选前五,使很多大靖王朝的人第一次认识这位大奉美人。
在大奉王朝,她被称作第二夫人,论容貌只排在那位已经去世的皇后娘娘身后。
周家有女初成长,养在深闺人未识。
姓周,名泽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