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浮屠最多能开赴到大奉边境线五十里外,若是越过这条不成文的规矩线,这场护送可就变了“味道”。
还有半天车程,接下来的路就要一直步行,瑰流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车厢,手上拿着一份大奉山水标注图,缓缓低头,陷入沉思。
如今大奉分两半,南部是虎狼之势的叛军,北部是苟延残喘的大奉皇室,好巧不巧,青坟山正好位于大奉南北交接处。而且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据目前所掌握的消息,双方早早就在青坟山下的平原展开一场拉锯战,投入兵力共计三十余万,战事惨绝人寰,原本旷美秀丽的花草平原变成了人间炼狱,熊熊大火蔓延不绝,每一寸泥土都被鲜血浸泡成泥沼。
瑰流的脑海里出现一位女子的模糊背影,他的心蓦然刺痛。
这时,车帘掀开。
“我不是说自己一个人待会吗?”
瑰流将地图折起来收好,露出笑容。
“不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瑰清言简意赅,在他身边坐下。
瑰流身体后仰,拢了拢袖子,看向窗外的万里荒漠,轻声道:“当初我离家出走之后,先是被狐媚子救,然后押镖去绿带城的时候认识了个大髯刀客,当时没多想,以为狐媚子只是长的好看了点的青楼女子,以为大髯刀客只是个略通武艺的江湖人士。谁能想到呢,我先后遇到的,竟然是对兄妹,一个是昔日的大奉太子,如今已贵为皇帝,一个是大奉的公主。我现在回想仍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位大奉老皇帝苦苦寻找一辈子的孩子,怎么就被我轻而易举地全遇见了?记得国师很久之前说过一句话,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求在我者也,得在外者也。瑰清,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妹妹看着哥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嘴角微微翘起,说道:“当初没少哭吧?”
“哭?”瑰流远眺大漠,含蓄笑道:“咱娘可告诉我了,有人酗酒后趴在桌子上,嘴里念着我的名字,眼泪汪汪的。”
这一次,她脸色平静,破天荒没有反驳。
时值正午,大漠热浪滚滚,瑰清将外袍脱下,或是闷热的缘故,所以倒是有了些倦意,轻轻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会,这半天车程一过,接下来的路可就要步行了,风餐露宿,会很煎熬。”
瑰流拉上遮光的车帘,车厢内顿时昏暗一片。
他闭上眼睛,也准备小憩一会儿,完全没看见瑰清悄悄咬破了手指,在做着什么。
就在瑰流鼾声轻微的时候,瑰清毫不客气地用力拽醒他。
面对那茫然无措的眼神,她平静道:“脱衣服。”
“嗯?”
瑰流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出现幻听了。
但是马上他又听见了一遍,“脱衣服。”
见眼前男人像尊大佛似的岿然不动,瑰清立马伸出手,狠狠掐住男人的耳朵,长长的指甲深嵌。
男人立刻就疼的清醒了。
瑰清犹不罢手,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脱衣服。”
瑰流疼的龇牙咧嘴,连忙道:“疼疼疼,先放手!”
瑰清松开手,竟是又重复了一遍:“脱衣服。”
瑰流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要干什么,于是试探性地脱掉了外袍,并且悄悄观察她的变化。
瑰清顿时眯起眼睛,杀气腾腾。
“都脱?”瑰流小心翼翼道。
见她不答,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衣服全脱掉扔在一旁。
瑰清看见他一脸窘态,微笑打趣道:“害羞什么?东宫里那么多丫鬟日夜伺候你沐浴更衣,难不成你也这般作态?”
瑰流一听这还,反倒不害羞了,没好气道:“她们是仆人丫鬟,你是我亲妹妹,这能一样吗?”
瑰清微微扬起下颚,像女王般命令道:“转过去。”
虽很不解,但瑰流只能照做。
忽然,他感到背部一阵冰凉,似乎在涂涂抹抹,还隐约有些刺痛感。
“这是干什么?”
没有得到回答,他只能静心等待。
约一炷香,背后有道声音道:“可以了。”
瑰流回过头,就看见瑰清一脸疲惫,微微发汗。
瑰清喘了几口气微微定神,轻声道:“方才在你背后刻画一道符箓,几个时辰后会显现,若是浅淡几乎无痕,则资质太差,无法修心练气,痕迹越明显,说明资质越好。”
瑰流愕然,“你想让我当修士?”
“有什么不好?你先前那副身体根骨不佳,无法修行,被迫只能走武道一途。万一这幅身体资质尚可,你也就可以当修士。我不会练武,练气一途我却可以帮助你。”
瑰清用绣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道:“莫向外求,这句话,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他怔怔看着自己妹妹,看着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女人,嘴唇微动,无声无响,千言万语结在心肠,最后只凝成轻轻的一声:“好。”
瑰清似乎消耗很大,语气始终轻轻的,“我先去休息了。”
她披上外袍,掀帘而出。
恰有大风吹过,灌进些细粒黄沙,停在男人脚边。
他俯身弯腰,抽出一个剑匣。
打开之后,轻轻抚摸,三尺青锋凉如水。
名剑“西天”,仙家剑谱排名第四,原是白徽宗历代掌门的佩剑,后被天资冠绝的女剑修黄茹炼化为本命物。
而既是本命物,也就是真正的适配,所以黄茹能够发挥出“西天”真正的杀力,这也是她能够稳居年轻一辈天下前十的原因。
修士都需寻找最契合自己大道的本命物,本命物由天命注定而并非事在人为。瑰流曾经看过很多仙家轶事,说有个男人的本命物是一株草,有个女人的本命物是土壤,于是俩人结为道侣,闭关双修,最后破关而出,双双跻身大修士行列,却没有开宗立派,反而甘愿做闲散野修,云游天外。
一般来说,契合己身大道的本命物品秩越高,修行大道也就越宽越广。像是一草一木,品质低下,没有人会瞧得起,反观若是一个人的本命物为剑,则被人高高尊称为“剑修”。
剑修的杀力是出了名的大,给人的刻板印象也是行事嚣张跋扈,所以女剑修黄茹才给瑰流特别深刻的印象。
男人双手握拳,搁置在膝盖上,心里有小小的紧张,如果自己真的能走上修士一途,那么自己的本命物会是什么呢?
自己娘亲的本命物是道家罡气,极其罕见。
自己妹妹本命物不知为何是那煞气,世间最霸道也最难控制的本命物,极容易噬主,以至于修炼煞气之人曾一度被视为邪教和天下异端。
自己的本命物又会是什么呢?
该不会是一株花,一棵树?
要真是这样,还有修炼的必要吗?
而且对的起瑰清的一番苦心吗?
若真是这样,丢人现眼,那还不如不知道。
瑰流一番思绪过后,沉默着走出车厢。
不久后,在车厢外面透气的莲花冠道人就惊奇发现,姚眺在教咱这位太子殿下打拳,不对,应该是咱这位太子殿下正在虚心向白衣拳仙求教。
那些最基础的拳架子,即便是不谙武道的他也能看出个大概,也就是说瑰流完全是从头学起,想要重新踏入武道一途。
看热闹的莲花冠道人突然不知怎的,惊讶一声,连忙掠向教拳打拳的二人。
他当然是把姚眺晾在一边,说了句“贫道失礼”,把住瑰流的脉搏。
“没有跳动”
恍然大悟,莲花冠道人后退一步,笑道:“殿下有佛气,学武岂不是糟蹋了?”
姚眺微微皱眉,“你什么意思?”
莲花冠道人依旧把他晾在一旁,面对瑰流的疑惑目光,继续说道:“我从皇后娘娘口中得知,殿下是金莲重塑肉身,照理说本应该有脉搏跳动才对,可并没有。”
瑰流微微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莲花冠道人大声道:“殿下并非那金莲重塑,而是莲藕化身,所以才没了有心跳,也就是说,殿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
“金莲落藕,身处玄妙,似人非人,似佛非佛,故称活佛。”
瑰流自言自语道:“所以我是活佛?”
莲花冠道人正色道:“殿下此生大道亲佛,应该笃信佛法,方能有大成就。若是练武,简直白白糟蹋了这千百年都未必有的大机缘。”
瑰流嗯了一声,看样子兴致不大,敷衍回了句“再说”,便钻回了车厢。
他疲惫躺下,一时间有些头疼。
莲花冠道人让自己礼佛。
姚眺说武道修行十余年,便可跻身大宗师。
自家妹妹让自己走修士一途。
说实话,对于前两者,瑰流都不太相信,尤其是对莲花冠道人的话,谁知道这位洞天之主带着什么妄图。
唯一无条件能让男人信服的,只有自家妹妹瑰清,但问题是,自己真的能踏入修士一途吗?
和武道不一样,修士那是老天赏饭吃,求不来争不得,完全靠缘分和运气。
男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天资有多出彩,无论是短暂的上一世也好,崭新的这一世也罢。
他躺着躺着,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