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四可不管他说些什么,正要把他打发走,却见自家大小姐慢悠悠走到了他面前。
「抬头。」安然这腔调是懒洋洋的。
温斐然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
她的视线顺着那乌黑浓密却干枯若杂草的头发往下,与他的眼眸对上。
暗沉得仿佛堆了厚厚的几层阴云,密不透光。
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眸子,也不适合做女儿打扮。
看来这长达一年的追杀,让他有了根本上的改变。
她瞬间便少了好几分兴趣,嗤笑着一锤定音,「确实,丑极了。」
他却并没有因为安然的话语有任何退却,视线偏了一些,依旧安静地盯着她的脸。
略过周身,将手搭在天道脸上,她的视线牢牢把住温斐然的眼睛,忽然多了点逗人的趣味,「你这双眼睛,倒是生得漂亮。」
「女鹅,你怎么开始夸他了呀?」天道在安然手底下疯狂吸气,好像要把她整个手掌吸进去。
下一秒,安然平静又霸道地命令,「哭一个看看。」
手掌下小猫的吸气停滞了一瞬,安然挪开手,不动声色地盯着温斐然。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颇具侵略性。
温斐然顶着这样的目光身形一僵。
不愧是传言中那样,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傲慢性子,竟能这般盯着男的看。
不过,如此性格,想要什么都会说出来,心思浅,反而好办。
他想着,深深地将头埋下去,「大小姐,小的做不到。」
安然动作不变,嘲讽地笑笑,「连流泪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能做得到?」
他心里蓦地一动。
若是一年前,他还是那个张扬恣肆的九皇子,他只会略过这句话。
可现下,他却察觉出这话背后似乎隐藏了某种无可奈何的怠惰之感。
她不过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怎会有如此复杂的心绪?
温斐然直起身来,直视她。
光落入她的瞳孔,为她敷了层莹润的色泽,仿若岸边柳枝轻点水面,表面层层涟漪泛起,却在探入更深处时即刻被黑暗吞噬,转瞬消失不见。
这是一双满含沉静的眼,没有丝毫娇纵与傲慢。
明明是那样的语气,却有这样的眼神,真是矛盾哪。
一个诡异的念头跳了出来,难道,她跟母妃一样……
不,不能去想。
温斐然心跳得飞快,仿佛是为了反驳什么,话语中多了几分坚定,「小的虽不能为大小姐流泪,但可以为大小姐流血。」
安然默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看他这坚定的小模样,如果是真的,还是挺让人感动的。
可惜是假的。
不过,安然挪开了目光,除了要获取气运,气运之子怎么样与她又没有关系,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该到了收下他的时候了,她边想边说:「瞧你这面貌粗鄙的模样,便叫丑奴罢。」
安然的赐名让温斐然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堂堂九皇子,曾经容貌也是冠绝皇都儿郎,今日竟被一个小姑娘居高临下地赐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实在是耻辱。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追杀……
放在地上的手握了又松,他缓缓低头,「谢大小姐赐名。」
安然下巴尖微微点了点,便扭头离开。
江小四看安然就要离开的样子,一时之间还有些不敢相信,他追上前去,「大小姐,您真要把这人带回府中?」
安然乜斜着眼,「怎么,我带个人也要经过你的允许
么?」
「不敢不敢。」江小四连忙否认,「只是,您不是缺一个丫鬟么?」
安然有一茬没一茬地摸着天道的头,目光流转间带出的全是慵懒,她淡淡瞥一眼江小四后便向前走去,剩下江小四一个人悻悻地站在原地。
后头温斐然自知得了安然的认可,便光明正大地站起来,跟上她的步伐。
按住他的奴仆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量自掌下的身躯爆发,还没反应过来便双双跌坐到了地面上,等到他们狼狈地爬起来,温斐然已经走了老远。
江府。
朱红的大门缓慢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排人快步跑了出来,迎接大小姐。
温斐然跟着跨过了门槛,他没有错过那些人在看到他时脸上闪过的惊讶与鄙夷。
不过他们都识相地没有说什么,尽职地跟在安然后头。
只是,他们却有意无意地把他推来搡去。
之前的几日都太过疲惫,他的神经一直紧绷到安然愿意收他为仆时才松了下来,挣脱江府奴仆们的控制已经用完了他全部气力,温斐然懒得跟这些人计较些什么,只保持着让自己不掉队。
但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正跪在石子路旁边,身上的衣裳干净却已经被洗得发白,一头黑发毛毛躁躁地垂在身前,遮盖了部分面容。
是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姑娘。
温斐然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将较为干净的衣袖里侧翻出擦着自己滴汗的脸,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之前自己躲避追杀时的狼狈模样,大概是要比这可怜上好几百成的。
心念一软,他随着排挤落出队伍,悄无声息地走向她。
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温斐然把它递到了姑娘跟前。
姑娘抬头看他,意外的神情一闪而过,又惊慌失措地重新低下了头。
他也不意外,正欲收回帕子,就听到了身后人走来的脚步声。
「你这丑奴倒是好心。」安然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
他的后背迎接了安然满含怒气的一脚。
现在的温斐然连小姑娘的一脚都受不住,他趴在地上,下巴因为磕到石子火辣辣的疼。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忍着这份痛打算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该死的追杀,他怎么会落到被这么个无礼的丫头片子踹的地步?
还没想完,温斐然拱起来的背被极重地碾了一脚,他又趴到了地上。
温斐然下巴磕得震了一震,这小丫头片子的脚劲还挺大。
「谁准许你私自给她递帕的?」
「因为我,你才能进江府。」她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除了我,你这丑奴,谁也不会要。」
「记好了,你,是我的人。」
这话可真是霸道。
温斐然嘲讽地想,什么她的人,是给她踹、给她骂的人吧。
四周一片安静,面对着大小姐的发飙,奴仆们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
旁边跪着的贺一一瑟缩一下,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大小姐今日出去挑丫鬟,不成想竟挑回来个男的。
看那模样,也算不上俊俏,怎么就入了大小姐的法眼呢?
听着那给她递帕子的小兄弟扑到地面上发出的沉闷声响,贺一一迷惑不解。
「为什么?」
这句话要从嘴巴里跑出来的时候她便唬了一跳,上下唇一碰想截住它,然而为时已晚。
这状似不满的一声虽然比人讲话的正常声音要小,在安静的环
境下却显得极为突兀,短促又快速地飞入了每一个在场的人耳里。
至于正正好站在她旁边的大小姐,毫无疑问也是听到了的。
贺一一一下有些慌神。
大小姐不会觉得她是在为了这个小兄弟打抱不平吧?
大小姐向来是看不惯她的,这下该更生气了。
暮色四合,彤云向晚,尚且明亮但显出倦色的天际渐渐被暗沉一点一点地蚕食,每一个在这之下站着的人都开始隐藏于黑暗之中,变成一道道模糊的轮廓。
在这轮廓与轮廓之间,唯有安然的那一道尤为显眼,神色却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更加晦暗难明。
贺一一看见安然扭过头来,将目光挪向跪着的她,紧接着安然的整个身子都动了,那架势明显是将怒火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忐忑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没办法啦,那她就再跪久一点吧,直到整座江府真正陷入沉睡时分,她再回到那一间小小的耳房里去。
等到那时,她的膝盖一定泛了乌青色,第二天起来时双腿会浮肿僵硬,放到地上也走不了几步路,她必须强忍着这份难受继续伺候大小姐。
但这都是她该受着的,只要大小姐能消气,她怎样都行。
她能在这里有一份饭吃,已经是大小姐天大的恩赐了,否则,她该在一开始就被打死在江府门口里。
贺一一看着已经走到她面前的安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怯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人和命都是大小姐的,大小姐要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起来。」这声音轻得像山间雾霭,用手怎么抓也抓不住。
贺一一眨眨眼睛,眼里是黝黑黝黑的路,她想大概是白日里跪久了,竟跪出幻觉来了。
一向将她视为污点的骄傲的大小姐怎么可能用这样的腔调跟她讲话?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这不是幻觉,耳畔又落下来一句比方才语气重些的话,「没听到么?」
贺一一这才真正确认声音的来源,她呆愣愣地仰起面庞看向声音的主人。
不知是否是因为刚从云稍露出来的月色太过温柔,朦朦胧胧地照在安然身上,也让此刻安然的眼里与脸上笼了一种别样的柔和。
是贺一一以前不曾见过的柔和。
安然低下头,见跪着的小姑娘傻呆呆看着她,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微微抿了唇。
这孩子不会是跪傻了吧?
她还想再讲些什么,被天道打断,「错了错了,你不能对气运之女这么和颜悦色。」
这个小世界的气运之女贺一一,是原主父亲在外面同风尘女子厮混得来的。在原时,风尘女重病缠身,自知无力抚养一岁的贺一一,便带她求上江府。
那时江父正在外头谈生意,府里只有江母和原主,江母不愿认下贺一一,那风尘女便一直在门外跪着,任别人如何驱赶都不走,最后终于等到江父回来,但她已是奄奄一息。
江父被风尘女执着的精神感动,强硬地将贺一一接进府里,也让江母更加厌恶贺一一。由于江父对妻女多了几分愧疚,当原主提出让贺一一伺候她的时候,他答应了。
而沦为丫鬟的贺一一天生一副柔软心肠,一直都很感激让她得以生存下去的江府一家人,对着被原主折磨的温斐然,也是关切照顾,在江家分崩离析时,只有她被温斐然带到宫里细心呵护。
原主在青楼遇上温斐然时,正是为了寻在救江府一家人上跟他闹矛盾偷跑出来的贺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