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节,倒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
诸如伤心、失望、痛苦、难过。
又或者是觉得自己的一腔好心喂了狗。
什么也没有。
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看着这些事情的发生,又或者是听到了这些,就跟他们一样的反应。
再说了,安然不觉得这是需要她有这些情绪的时候。
仔细想想,他们所遭受的这些真的与她有关吗?
有什么关系呢?
从本质上来讲,根本就与她无关啊。
小檀一而再再而三地撺掇着小公主出去,小公主没办法跟着出去了,被安霁抓到。为了保下小檀的性命,让她少受酷刑,十指纤纤的小公主不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逼自己亲自动手。
最后,受不了刺激,与小檀一同坠塔,以命殉她。
被白心救回来以后,她的内心也是日夜受着折磨。
为了能够满足并延续小檀的愿望,她不惜绝食伤害自己的身体来让安霁妥协。
小公主有错么?
若是小檀要命,小公主早就在坠下白塔落地死亡的那一刻就还了她一条命。
细细算来,后面小公主的绝食,还让小檀欠了她半条命呢。
她安然看小叫花子可怜,让小二放过他。
怕引人注目,特地到一个僻静处把茶点给他。
知道他没有力气了,亲手把盖子抽开,方便他拿出来就吃。
她错了么?
她也没错。
若不是那茶点,让小叫花子短暂地恢复了些许力气,可能他都走不到破庙那里。
更何况,她送出了茶点,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与她有实际上的关系了。
带有食盒的茶点并不必然导致一个人的死亡。
要怪,更应该怪的是那四个见财起意,欺凌弱小的流氓地痞。
怪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要斩草除根的安霁和他派出来的那个杀手。
该怪这原始的,引发人自相残杀的,根植于他们骨子里的人性之恶!
而不是去将恨意发泄到两个心怀善意的人头上。
这样的善意如此珍贵,不该被就此糟践。
但同时,她又将自己剥离了开来。
按照她的想法,既然决定把善意给了出去,那就是她自己选择要承担可能会被别人反咬一口的后果。
又或者是,这份善意给出去以后,就与她无关,到底之后她会收到什么样的回应,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也就是说,不管结果如何,都影响不到她当下的心情。
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为了去从别人身上获得什么而选择给的帮助。
她选择在一些时候给出自己的帮助,只不过是顺从自己当下的心意,与他人没有真正必然的联系。
尽管如此,不妨碍她对已经杂糅成一体的林檀尔这个人生出恶感。
安然冷冷发笑。
她先前还对林檀尔的做法有一点不解。
如果要把小公主当作储备粮,那么在把小公主骗到手以后,也不必太过上心。
现下是完全想通了。
许是它们也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才表现得如此矛盾吧。
又要对她好,又要杀她。
「执念是您?」
叶君澜在知晓结果的那一刻,表情突变,纠结难明。
结合在遇到安然以后林檀尔前前后后的表现,他迟疑了片刻。
叶君澜不确定地问,「这是要——杀您?」
「还是——对您好?」
虽然是两句带有疑问语气的话,但话的顺序和语气已经把叶君澜心里的答案充分暴露出来了。
还有那么些笃定。
根据他看到的那一面,就林檀尔那个杀气腾腾和血光冲天的样子,怎么可能不是冲着她的命来的?
安然似笑非笑,乜斜着看向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他,「你不是有答案了么?」
叶君澜瞬间变了通身气势。
他一手紧紧按在琴弦上,正色道,「我定不让他伤到您分毫。」
哪怕他强大到可以破碎一方空间。
如果安然知道叶君澜此刻内心的想法的话,她多半不会为他的这份心意而感动。
更有可能会为他短暂的不开窍而无奈摇头。
你说你这都接受他可以破碎空间了,怎么就不能想到他是在破碎幻境呢?
但安然不知道。
她不光不知道,她还不打算跟叶君澜说这件事情了。
为着先前叶君澜无措发懵的表情少见地激起了她对男性的一些柔软心肠。
就让她翻白眼的原因轻轻地揭过吧。
反正林檀尔已经清醒了,这样的机会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了。
说了也没什么用,徒给面前这一出生就待在幻境里的鬼孩子增加心里负担。
她还是想想办法,看怎么从自己身上,或者从自己与林檀尔的关系上下手。
不过,安然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头绪。
就林檀尔这种又爱又恨的矛盾感情,她不管是活得阳光灿烂,还是死得凄惨万分,似乎都不能真正刺激到他。
那要不,半死不活?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安然打散了。
什么狗屁不通的想法。
她嫌弃地想。
这是在小世界待久了,脑子就越来越转不动了么?
这种馊主意都能被她想出来。
要半死不活,必不可能是她呀。
依她的性子,让林檀尔半死不活还差不多呢。
对了!
安然脑海里倏忽闪过一道闪电。
让林檀尔半死不活不就好了么?
要他半死不活地看着她过得阳光灿烂。
这样他就会意识到,她此后的命运与生活都与他无关,无论是死是活,都和他完全不搭边。
不管她过得是好是坏,对于怎么样都要和她的事沾点边的,执念是她的林檀尔来说,这难道不是最令他难以接受的吗?
照着这个思路下去,她就可以与叶君澜好好思考思考了。
安然正要与叶君澜说起,便感觉到手里握着的线的动静变了。
它一瞬间绷直,又安静下来,不再颤动。
安然下意识往手上看去。
从她掌心开始,那线化作点点细碎的蓝光,渐次消失不见。
安然的目光追寻着蓝光散去的方向,一路望去。
在色彩奇异的天际之下,横亘的地平线之上,一个小黑点渐渐出现。
它由小变大,缓缓地向前挪动着。
慢慢地,安然看清了,是一个人。
等到走近了,五官都明晰地暴露在安然眼皮子底下,她方才认出来。
但安然不敢置信。
她震惊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又一眼。
而面前的那人安静地任由她打量,知道她震惊的原因,平静开口,「小姐,您没认错人,老奴便是白心。」
安然张开了嘴巴,半晌没能说出话。
末了,她泄气般道,「怎么会这样?」
眼前这个从地平线那边走走停停,花了许多时间的人,半边头发都花白了,剩下的半边虽未全白,已然有了褪色的迹象。
她的面庞不复青春模样,爬上了细细的皱纹,面颊上的肉也垂了下来,不再光滑水润,萎缩了不少。
这分明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哪有半分二十来岁的姑娘面貌呢?
白心佝偻着背,喘着气。
她矮了一大截,不得不侧着身子,仰起头来看安然。
「小姐,老奴有幸能从那里活着出来,便已是感激不尽了。」
白心缩成一小片的唇瓣动了动,话语也是老妪的嗓音。
她笑了笑,在安然还没能完全收回的震惊眼神中,慢慢地走到叶君澜面前。
叶君澜不曾见过白心之前的面容和状态,又知道她在福地里凶多吉少,早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见到白心现在的面貌,也不惊讶,和安然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心静静看了他半晌,还在喘着粗气。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双指并起,抵在眉间,「多谢。」
叶君澜回以相同的礼节,「不必客气,能够从里面走出来,最终还是你自己起到了最大的作用,我不过是提供了些许便利。」
白心笑笑,轻轻抚过散落在胸前的花白头发,「若不是你的帮助,恐怕我另外半边,也要变白了。」
安然一个箭步冲到白心旁边,盯着叶君澜,「她这样,还有变回原样的余地么?」
叶君澜眼珠转动一下,视线如蜻蜓点水般自白心身上扫过,便收了回来。
他笑了一笑,「您忘了,她是噬心藤。」
白心也微微地笑起来,并不显得着急。
在两人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笑容中,唯一急切的安然也镇定了下来。
她一急,是暂时忘了。
白心是噬心藤的话,可以从她的宿主身上吸收生命力来修复她自己啊。
难怪两人都不急。
但安然没有真正放下心来。
就白心这样子,受到的伤害该是特别严重的了,就算要修复,也要花上一段时间。
她问白心,「要花多久时间?」
白心摇头,「不好说。」
安然淡淡呼出一口气。
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她露出安慰的笑,「没事,能恢复就行,时间,我们大把的有。」
白心笑容和缓,不知是不是面相变老了的缘故,连带着看安然的眼里都透着股慈祥,「小姐说得极是。」
「只令老奴心中有愧的是,在这段时间,老奴无法完全保护小姐了。」
她受的伤太重,维持人形尚且不易,再没别的力量了。
安然皱眉,「说什么「老奴」,你一点也不老,不过就是出了点意外,给我把这个自称改了。」
白心温声道,「老奴现下是个嬷嬷的模样,是该如此自称。」
「待老奴恢复了,便好了。」
安然纠正不过来,心里虽然烦了点,倒也没再强硬要求。
她转向叶君澜,「既然白心已经找到了,我们回去吧。」
叶君澜顿了几秒,问安然,「是要回林府,还是宫里?」
「去林府。」安然不假思索。
她的阴阳镜和话本子都还在那个房间里呢,当然要去拿回来。
白心这个惨状,在话本子里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内容。
她要去看看话本子里写到哪里,写了多少。
还要让白心给阴阳镜看看,有没有什么加速愈合的方法。
叶君澜再不多言,果断甩出一张传送符。
安然眼看着那符纸发出蓝光,其上花纹放大。
她闭上双眼。
下一瞬,耳边传来刀剑碰撞的刺耳声响。
因着刚从安静的地界出来,这声音便尤为突出。
人踏于地面的声响凌乱,多而杂芜。
就像是什么人在打斗似的。
安然察觉不对,即刻睁开了双眼。
只见锐利的四角箭头之上,附着一点冷冽光泽,正向她破空而来。
它旋转着前进,所过之处皆传出细微的针尖般刺入皮肉的音。
安然站在原地,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