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偶有几只雀子自窗口飞过,扑棱棱的落在枝头上,啾啾的叫着,梳着羽毛。
这就是素鹤醒来看到的一切,熟悉的景,熟悉的物。
虽是历经通道崩毁,但他终究是回到了故地——欲海天。
一个强者如林,仙者如走狗的世界。
下九重天之第一重天,欲海天。
正想着,两扇门被吱呀推开,素鹤回眸,寻声望去。
顿时自嘲的一笑:“又给你添麻烦了。”
来人一袭淡雅,清正温和,手里端着煎好药,迈过门槛,笑笑的走到床头前。
将药盏搁在案几上,垂眸道:“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谁让你晕倒也会选地方,倒吾这门前,吾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素鹤怔了下,随即勾起一抹无奈,没想到会是直接掉进了维叶谷,也不怪好友拿来打趣。
遂半支着身子,靠着床头,气息不稳的问道:“你见到我时,可有看一只黑鹤?
或者……其他人?”
拂清风撩着衣摆坐在床边上,两指扣在素鹤腕间:“没有,可是你之友人?需要吾帮你寻找吗?”
说罢,收回两指,眸光径向失神的人。
素鹤回神,摇头:“不用,他亦非泛泛之辈,相信日后自有重逢之机。”
然话虽如此,他之心却不自觉的下沉。
人尚且九死一生,小黑只是灵禽,甫历死劫再遇此厄,安知它脱得几分生天?
至于绮无眠……
“既如此,就先把药喝了。待会儿凉了,吾可是没有蜜饯予你。”说着,拂清风倾身取过药盏,摸了摸,是温手的,刚刚好,遂转身递给了素鹤。
“这……多谢!”陈年的往事,当真是不堪回首。
素鹤端着药盏凑至唇边,忽的定住不动,历历前尘还似昨日种种。
不觉……堕入其中。
拂清风照了一眼,便没说什么。只是撑着膝盖起身,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房间。
顺手将门带好,留他一室清静。
随后,踏步离开。
而沉坠其中的素鹤,尤似回到了当日被那人逼至无路可退的一幕。
握着药盏的手,倏然变紧。
“百里枭景,我回来了……”
说罢,端着药盏一饮而尽。曾经,他是极不喜苦味的人。
如今再偿,他觉得世间诸般滋味。唯有苦涩最醒人,忘不得,放不下。
如此,在躺了三天后。他终是能勉强下床走动,迈出房门的刹那,才感觉自己是真的活着。
望着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人,缓缓的踱至其旁,找了张石凳坐下。
“天青日白,你不用打理你的药草吗?”
拂清风懒洋洋睁开眸子,斜了一眼素鹤:“吾好不容易攒的存货,都进了你之腹,哪里还来的药草打理?”
闻言,素鹤哑然,半响才道:“缺药童吗?”
“不也,吾的维叶谷家小业小,可容不起你这尊大佛。”让你做药童,吾之家底还不得赔个精光?
“好友怕了吗?”
若是如此,当日人人欲绝我生路之时,是谁将我之魂魄收留,又助我重塑肉身?
“嗯?有这回事,吾怎么不知道?”拂清风嘻笑,打算来个死不承认。
素鹤见状,登时失笑。长久来,压抑的心不觉轻了几分。
知是清风不欲自己沉迷往事,有意点拨自己,顿觉愧颜。
到底还是不够老练,轻易的便露了心迹。若此时真对上百里一族,岂不是自入罗网?
霎时起身,拱手拜向拂清风:“素鹤不才,累好友挂怀,受我一拜。”
拂清风立时身形一闪,双手托住其势,不让他拜下。
“昔日劝你离开,便是不想见你凭白断送性命。
如今你既归来,吾没有再劝你放下的理由。但你须知,回来,就意味着将要面对何种险境。
死生不过朝夕,一味谨慎方是保己良方。”
“多谢!”
“先坐下,你那佩剑吾以为你修复,只是……”
“如何?”闻言,素鹤刚坐下的身子,立马弹起。
拂清风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扶着他坐好:“内中魂魄已然不全,肉身再塑无望。”
“可有解救之法?”
“无也。”拂清风眉眼一垂,敛了些许神光。
“怎会,当日我被司幽之气绞杀,骨肉不存,便是魂魄也几近溃散,好友不也将鹤救回了人世?
何故,他就救不得?”一听百里无霜的魂魄不全,肉身无望,只感思绪左右飘,心似要冲出腔子,再难有地方可以安置。
难道,这份情,他真要亏欠永世不成……
拂清风袖手立与一旁,眉山巧点三分沉重:“当日能救你,也是事属巧合,份属天意。
但他与你不同,缺了那一线生机。”
这……为何之前不曾听你提及,生机?天意,究竟是何种巧合?
能让绝无生路的自己,自鬼门关回转?
倏的,素鹤猛的一把擒住拂清风手腕,急急道:“告诉我,是什么,我去找?
不论是什么,我都会把它找回来。”
“你这是何苦?纵能找到,又能如何?他之魂魄,长不过月余。
便是寻的到,也来不及。”拂清风吃痛,抽着冷气,把腕间铁指一根根掰开。
随即腰身笔挺,手藏与袖中。
然面上,却是一派的凝重,不见丝毫异状。
素鹤心惊,如身浇冷水,霎时凉了半截。
顿了片刻后,把定心神,睇向好友:“你有办法,对不对?”
“没有。”拂清风扭头,想也不想,拒的干干脆脆。
可越是如此,素鹤便越是吃准他定有他法。
遂起身,至其侧道:“告诉我,否则,你不说,我也会去查。
届时,我若殒命,烦你替我收殓埋葬。”
拂清风唰的转过身,两眼怒张:“诶?吾是上辈子欠你百里素鹤的,还是挖了你家坟头?
怎的,就吃死吾会心软不是?”
“还是好友要鹤跪下才肯答应?”素鹤一撩衣摆,作势真的要跪下去。
拂清风忙双手架住,把人推至一旁:“去去去,要跪别处诡,吾看着心烦。”
说着,背手往药庐而去。
素鹤微怔,趄趄几步站稳后,忙跟上。却在进入药庐之际,碰了一鼻子灰,险险被门板夹住。
顿时僵在原地,一脸的悻悻。
抬手敲门道:“风兄,鹤以身立世,言人之仇不可忘。然人之恩,亦不可废。
若鹤是那忘恩负义之辈,你叶谷清风可还认我百里为友?”
话音一落,陈旧的木门应声打开。
拂清风抓起条案上的悯殊剑,一把扔给站在门口的人:“吾丑话说在前头,他之魂有法可救不假。
但要救他,也要看你二人的造化。求得,求不得,那都是命,不可强为。
如此说,你可懂吾之意。”
素鹤大喜,恭声道:“明白。”
“明白就随吾去药池,那里灵气充沛,有助于你之伤势恢复。
另外,他之魂也要借药池独有的灵气暂压,如此可保他不受外力所伤。”
“多谢。”说着,素鹤侧身相让,等拂清风出来先走,他再缓步跟上。
一路行来,遍地奇花瑶草,古木参天,荫荫之下,紫芝如华,黄精可爱。时有人参,化个小人满山跑。
又或有地芝伸展藤蔓,攀一株枝桠做个摇篮,随风摆荡。
远远看,如有人坐在其中摆动一般。
素鹤收回目光,道:“你这谷中,果真有趣的紧。”
“都是天地所育,灵气馈赠,吾也不过是厚颜占了此处。
喏,前面就是药池,你带着他一起下去泡上三十六个时辰,届时便什么事都没了。”拂清风顿住脚步,往那碧波遥遥一指。
但见池上碧波生潋滟,粼粼清辉耀乾坤。
浓郁的灵气氤氲蒸腾,盘至峰顶又化作细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湖中。
可谓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还如美人抱琵琶,别是一番半遮半掩的娇羞之态。
“你忒谦了!但凡灵山宝地,自来有德者居之。
此番过后,大恩不言谢!”
拂清风眉眼微抬,侧身一让:“记住,吾这药池虽好,却是最忌一贪字。”
“我懂。”素鹤提着悯殊剑,拱手拜别。
旋即,二者再无言语。
拂清风退身没入虚空,须臾不知所踪。而素鹤行了片刻,及至药池。
甫入其中,便感知其玄妙难测。
那灵气虽化雨而落,却不沾衣湿身,而是径自顺着肌肤发体汇入百穴。进而,鼓作一气将体内沉珂点点吞噬。
一经入体,浑身说不出的通泰。便是悯殊剑也发出嗡嗡铮鸣,黯淡的剑鞘顷刻多了几分神采。
登时眉间一软,抚上悯殊:“你且忍耐忍耐,固好魂身,等我救你。”
然这回悯殊剑并没有回应他,只有渐渐绽放神韵的光华,无不在召示一切再向好的方向发展。
素鹤松了口气,旋即自己闭目沉入修炼,借着药池灵气一遍一遍冲刷着所有的滞瘀。
月移星替,日月往来两轮如梭。
好似弹指一瞬,拂清风掐着点过来接人。
此间灵气虽好,然少一分不足,多一分则是致命的毒。
如不是这般,他倒不介意素鹤多待些时间。毕竟,这世道到哪里都是强者为尊。
没有实力,终究只是蝼蚁。
而他现身的刹那,素鹤刚好从入定中醒来,腾身跃出水面。足尖轻点,身似流云般疾行至眼前。
再一扬手,悯殊剑亦是窜出水面盘飞至其掌心。
一扫之前的病态萎靡,端的是清俊无双。
拱手道:“有劳守候。”
拂清风不甚在意的摆摆手:“你既伤愈,便是离别之时已至。
早前听闻淡月疏星楼还有一枚人皇鸟的卵石,此石有补缺人魂之妙用,你前去求取。
但,能不能求到,则看天意。
切记,此去三月必归。差一毫厘,吾也回天乏术。”
“我知道了,请。”
素鹤拱手拜别,一转身人已遁离维叶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