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玉慢悠悠地从嵩山下来,有些头疼。要说自家师傅,哪儿都好,就是个急脾气。前几天听说了荆棘门乔飞被人毒死,于是日夜兼程赶来少林寺兴师问罪。
年轻道士回头看了一眼少林寺,心说师傅别真的跟智诚大师打起来就行。
叹息一声,就不该跟师傅出门。
朱明玉二十岁,家里是关中富商。小时候体弱多病,请了不少大夫都治不好,依然三天两头的生病。最后遇上了云游的张成庆,张成庆一眼就看出了此子根骨奇佳,练两年内家功自然药到病除,于是提出收朱玉明为徒。当年的张成庆已经是武林宗师,说话的分量还是很足的。可是朱家人不大乐意,千倾地一根苗,当了道士可不行。
张成庆爱才心切,只得退了半步,就说让孩子跟自己去道观里练武,等他二十岁了,出家还是还俗他自己说了算。
朱明玉自幼长的白白净净的,男生女相,有些阴柔,经常被师兄弟们嘲笑。这些年经过打磨,那股阴柔气不见踪影,整个人如同青松一般,挺拔而富有朝气。
正朝山下走着,见到一个骑驴的小和尚迎面走了过来。小和尚年纪不大,十一二岁。
“朱道长?”小和尚很惊讶,“你怎么来咱们少林寺了?”
实际上张成庆和智诚关系不错,张成庆经常来少林寺做客,而他又喜欢带着朱明玉,寺里的和尚都认识他们师徒。
朱明玉笑着回答:“陪我师傅来办点儿事,慧智大师,您这大早上的不挑水,从哪弄了头毛驴啊?”
小和尚回答:“前天我爷娘来看我,给寺里送了头毛驴。但是寺里又不养牲口,咱们出家人又不能吃了它。我寻思到山下卖个好价钱呢,可是走到半路又舍不得。”
朱明玉走近了,摸了摸毛驴,毛色不错,是头好驴。正巧自己要赶路,于是他对慧智小和尚说:“巧了,这驴卖给我得了。”
小和尚眼睛一亮,问:“真的?朱道长你出多少钱?”
朱明玉翻了翻口袋,苦笑,囊中羞涩,只有不到一两的碎银子,和十几个铜板。
于是他掏出碎银,问:“这个价,怎么样?”
小和尚接过银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成交!”
朱明玉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像是骗了单纯的小和尚,他又说:“我师父在山上呢,你见了他再问他要一两银子。你这毛驴可不止这点儿钱。”
小和尚跳下驴背,哈哈一笑:“跟朱道长做生意就是痛快,驴是您的了,慢走您呐。”
朱明玉在小和尚脑袋上谈了一个脑崩,笑骂:“到少林寺三年,一点儿出家人的样子都没有,这么市侩。”
“没办法嘛,我阿爷是做买卖的,我习惯了。”
朱明玉一听买卖俩字就想到了自己家,想到自己家,就又头疼了。今年自己已经二十了,到了做抉择的时候了,前俩月父母往山上送了好几封信,催他回家成亲。
“常清常清净。”念了一句清静经,翻身上驴,挥手跟小和尚作别。
烦心,那就不想了。
夜羽小筑,漆黑的地下室中。
“我的儿!司夜我儿!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地下室里的人全都默不作声。
两个黑衣人跪在地下室中央,瑟瑟发抖。
大首领疯了一般怒吼着。其余诸人明白首领为何如此失态,司夜年少有为,被大首领收为义子。虽说大首领有儿子,但小筑里的人都知道,以后这个大首领的位置,一定是司夜的。只可惜,几天前司夜带人刺杀白蛇吐信岳城,竟然被一个蒙面少年抱着跳下了山崖。
一个黑衣人带着哭腔说道:“我等护主不利,请大首领责罚!”
“责罚?”大首领冷静下来了,声音冰冷,“为何责罚?”
没人回答。
大首领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开口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儿司夜没这个命……我问你们,你们有没有去山崖下找寻过?”
“没……没有……”
“哼!”一声怒喝,“你们两个,再带上五个……不!十个人!去紫霞山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两名黑衣人已经退下,地下室中只剩两个人,一个是大统领,一个是青衣书生打扮的男子。
男子手持一柄折扇,一面纯白,一面纯黑,没有画,也没有字。他叫陈子决,夜羽小筑的白纸扇,加入小筑已经五年,五年里做出了很多让人惊叹的决断。相较于大首领、司夜一干人等,江湖中对陈子决要更加熟悉,毕竟大部分跟小筑有关的江湖事务,都由他出面处理。
“子决,”大首领的声音响起,“夜羽小筑,是不是该换换血了?”
陈子决面带微笑,回答:“是的,大首领。前几日派出去刺杀朝岚谷几个人的刺客,也失手了。这半年来一共五十六单生意,十五单失败。小筑的水平下降太多。现在司夜也死了,咱们的金主们,估计不会高兴啊。这些年江湖太平,生意本来也不多,再这样下去,咱们可就要养不住人了。”
“朝岚谷出来的人是谁?”上一次他对此事漠不关心,失败一次后,他重视了起来。
“三个姑娘,其中一个可能是李凤瑶的女儿。”
“你信她是李凤瑶的女儿吗?”
“信,当然要信。不光我们要信,所有人都要信。”
“怎么?”
“她只有是李凤瑶的女儿,才值得各大势力追杀。”
“抬价,杀。让朔风去。”
“大首领,朔风首领恐怕不行。”
大首领沉默好久,说道:“把这女子的事,好好地跟我讲一讲。”
朝岚谷内,莫长风手里死死地握着一条红绳,眼睛快瞪出血来。这条红绳是一只游隼丢下来的,他认得这只游隼,是好友岳城养的,每年都会往来几次,告诉谷中众人自己平安无恙。红绳他也认得,那年两人在扬州十里画舫游览,当年最漂亮的花魁自画舫中丢下此绳,红绳被岳城夺得。岳城曾许下豪言,今生要娶那花魁为妻。
岳城也曾说过:“如果我没娶到花魁,那以后你见到红绳,就代表我死了。”
二十九年过去了,当年的豪放少年已经身死道消,莫长风的好友,又少了一位。
屋里只有两人,一人是莫长风,另一位是九叔,长风楼最德高望重的长者。
“楼主,节哀。”尽管已经入谷十八年,别人对莫长风的称呼已经从楼主改为谷主,但九叔没改,依然称呼他为楼主。
“九叔,我莫长风……”说到这里,莫长风感觉到自己的嗓子不太舒服,堵得慌,“我莫长风的朋友,如今已不多了。”
“当年你起事时,身边不过六人,虽有十八年前的变故,如今身边也还有一百多兄弟,怎么能说不多了?”
“不……不够多,一个也少不得。九叔,让阿佻找个岚丫头身上的物件,让这游隼去找岚丫头,告诉她经常报平安。”
九叔笑着说:“你当年杀伐决断,虽有情有义,但手段颇为冷酷。如今这么关心三个丫头,楼主,你变了啊。”
莫长风单手掩面:“如果让我回到十八年前,不会有这场惨剧。九叔,为岳城立个牌位吧。”
九叔点了点头,站起身说:“我知道了,我得回家吃饭了,老朽先行告辞。”
九叔从莫长风那里出来,一个风风火火的鸡窝头少年差点儿撞到他。
“九、九爷,没撞到您吧?”鸡窝头少年提着两个食盒,似是有急事。
“冒冒失失的,”九叔教训他一句,“小虎,这个脾气得改改。”
“知道啦,九爷,不跟您聊了,我得送饭去。”
说完,一溜烟地向一个小山丘跑去。
小山丘下有个洞窟,洞门口安了铁栅栏,这是朝岚谷的临时牢房,这两个月来闯谷的江湖人士都被关在这里。
“开饭了!都过来吃饭!”
傅小虎放下食盒,用木勺敲了敲铁门。二十几个黑影聚拢在铁门口,他们各个儿神色慌张,脸上都是泥土,衣服也都脏兮兮的。
一个满脸胡子的江湖人士陪着笑脸说:“虎爷,虎爷,咱就是问问,什么时候放咱们走啊?”
“走?”傅小虎来气了,“我走了你们都别想走!”
他之所以来气,是因为李凤岚出谷竟然没带自己。都是好兄弟,小时候一块儿撒尿和泥的交情,她李凤岚竟然这么狠心。
谷里的孩子都向往外面的江湖,就这么一次出谷的机会,还便宜翡翠和琥珀了。
所以这几天傅小虎脾气很差,干脆拿这帮武林人士开涮。
给这帮人分完了饭,傅小虎打开食盒底部,从里面取出两只鸡腿。
“今天的奖品是两只鸡腿,你们开始吧。”
一个瘦高个儿年轻人急忙举手:“我我!”
“行,就你吧。”傅小虎找了个干净地儿坐下来。
那个瘦高个儿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话说当年江湖上有一位高手,擅使双刀,名叫傅严合,人送绰号‘双虎断仇’……”
话还没说完,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打断了他:“侯三儿,你不会讲就不要浪费时间。你也不问问傅严合是谁,人家就是长风楼的,用你说?你快闭嘴吧,鸡腿儿都要凉了。”
傅小虎点点头,说:“你还别说,我爹的故事我都没听说过,你继续讲吧。”
众人一听,愣了,这个虎面煞星(他们暗地里取的)竟然是双虎断仇傅严合的儿子。
侯三儿来了兴致,把傅严合一顿夸,凡是傅严合干过的事,都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都快把傅严合吹成天字第一高手了。
傅小虎并没有多高兴,而是皱着眉头听完,然后把俩鸡腿儿扔给侯三儿,兴致缺缺地说:“鸡腿儿给你了。”
说完,拿起空食盒返回自己家。到了家门口,正看到自己老爹扛着锄头下地回来。想到侯三儿刚才说自己老爹当年多么风流倜傥,再看如今,脸上皱纹堆累,皮肤黢黑,一副农夫打扮,他是怎么也不能相信。
看到自己儿子闷闷不乐,傅严合问:“小虎,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傅小虎还没回答,听到家里一个女人喊:“都回来啦?赶紧进屋吃饭!别愣着!”
是自己的母亲,父子俩人一声不吭,乖乖进屋吃饭。
饭桌旁一家三口默不作声地吃着饭。
“小虎,你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关切地问。
傅小虎抬头看着母亲的脸。侯三儿刚才说,他爹当年追杀土匪,一路杀到徐州城,结果中了埋伏。生死攸关之际遇到了自己的母亲,袁紫燕。当年的袁紫燕是徐州城第一美人。救了他爹之后,两人情投意合,就走到了一起。
如今的袁紫燕,体态发福,头上也出现了白发。虽然还能看出当年的美人底子,只不过没经受住岁月的风霜,当年白里透红的皮肤,如今已黯淡失色。不管怎么想,也无法跟美人联系起来。
傅小虎小声问:“娘,你当年,真的是徐州第一美人吗?”
一听这个,平常大大咧咧的娘亲突然有点儿害羞了,她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说:“听谁说的?”
“牢里的江湖人。”
“是的是的,”傅严合乐得合不拢嘴,“你娘当年那可是徐州出了名的大美女,我几次找媒人提亲,你姥爷都不同意。后来我跟谷主借了三百两白银,置办了一大堆彩礼,你姥爷这才松口。嗨,这三百两我到现在都没还清。”
袁紫燕隔着桌子用筷子抽了一下傅严合,佯装生气:“吃饭吧,管不住你的嘴。怎么?我不值三百两白银吗?”
傅严合一本正经地说:“怎么能是三百两?我的紫燕大小姐,别说万两黄金,把我开膛破肚了我也得娶你。”
“不是,”傅小虎皱着眉头说,“他们说爹你当年追杀土匪,中了埋伏,然后被我娘救了,之后才情投意合啊。这里怎么还有彩礼的事。”
说到这个,傅严合的脸红了起来,像喝了酒一样。但不是羞涩,而是高兴。他笑着说:“被人埋伏不假,但被你娘救了就纯属扯淡了。当时我被人追,慌不择路跑你姥爷家了,随便找了个屋子躲了进去,谁曾想是你娘闺房,当时你娘……”
说到这里,袁紫燕又用筷子打了一下傅严合,示意他闭嘴:“别瞎说,当着孩子面儿呢,老不正经的。”
虽然语气里是嗔怒,但脸上的表情可是娇羞。
一家三口不再讨论这个,专心吃饭。
吃完饭,傅小虎百无聊赖地在门槛儿上坐着,傅严合凑了上来,坐在了傅小虎身边。
“小虎啊,”傅严合语重心长地说,“爹知道你的心思。”
傅小虎问:“我有啥心思?”
“你小子,一撅腚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想出谷是不是?这几日轮到咱们家给囚犯做饭,你小子平常懒的什么活都不愿意干,送饭的活抢着做,还偷偷跑树林子里烤野鸡,别以为你老子不知道。”
傅小虎有些烦躁:“是,我是想出去……但我又不是不懂事,总不能让爹你去求谷主吧?谷里这么多孩子,我凭什么搞特殊。”
“你还是羡慕岚丫头她们,少年人,想出门是正常的。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打遍江湖无敌手了。爹跟你说,爹当年可是天字榜排第四的高手。”
“第四不是周婶儿吗?”
“你周婶儿没在榜上,因为没人知道她武功多高……不过嘛,根据我的猜想,她排第四没问题。”
“现在你还能排第四吗?”
“哈哈哈哈,”傅严合大笑,“人老不以筋骨为能,翡翠和琥珀这俩丫头,当年要是有她俩,我排不了第四。不过嘛,这些年武林是个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你爹我进个天字前二十还是没问题的。”
傅小虎低头想了很久,扭扭捏捏地说:“爹,你说,以我现在的武功,到了江湖上能排到多少?”
傅严合仔细想了想,回答:“天字进不了,最多进地字。”
“怎么才地字?”
“嘿,小子,地字还不好?你才多大?还不到二十,进地字已经是人中龙凤了,你知道地字里有多少练了一辈子内功的老不死吗?天字加地字,统共才五十人。知道江湖有多少高手吗?没有一万也得有一千,能进前五十,你还想怎么着?再说了,除了天字前十,谁想赢你也得付出点儿代价。”
傅小虎欣喜地问:“我真的这么厉害?”
傅严合郑重地点了点头。
傅小虎随即又变得低迷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那有什么用,反正又出不了谷。”
傅严合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劝慰道:“别担心,不会太长时间了。”
不会太长是多长?傅小虎抬头看着山谷的天空,觉得自己像井里的蛤蟆,就算蹦的再高,也跳不出这个山谷。
“不知道岚儿和翠儿她们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