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时节正好是秋末,山上的茅草已经快要完全干枯了,用来搭建茅草屋正好。
山里的茅草多,陆阳生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割了一大捆,都用草绳整整齐齐地捆好了,放在背上后如同一座小草山。他整个人如同被埋在了草山里,走起路来如同一座草山在移动,场面很是滑稽。
感受着背上的重量,陆阳生很是心满意足,这些茅草已经足够陆阳生把整个茅屋屋顶换一下了,想到似乎马上就可以有一个崭新的屋顶了,陆阳生就打心底里高兴。
割草容易下山难。因为小镇周边的茅草都已经被割得七七八八的了,陆阳生想要好点的茅草就只能走得远一点,所以陆阳生虽然割草没费什么时间,可等到回到小镇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了。
落仙镇的民俗和其他地方的不大一样,在小镇上,谁家有人去世了,需要在家里停灵五日,前两日不封棺,好让亲朋好友最后一次见一下去世之人,以供缅怀。
在这两日里,主家只会为远路的亲友提供吃住,像邻居和比较近的亲友,还是需要回家自己解决吃住的,等到第三日了,就需要孝子封棺,钉上棺材钉,这时候主家就需要请来唢呐戏班,搭台唱戏,与此同时主家也要大摆宴席,这时候只要是来上礼送行之人,主家就都需要好生接待,吃喝管够。
所以陆阳生走在小镇的路上的时候,正好碰到一群回家吃饭的路人,在这狭窄的小镇土路上,陆阳生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这时候他已经做好忍受冷言冷语的准备了。
和陆阳生迎面走来的人本来正说说笑笑的,聊着今年的收成,不承想迎面走来了一座草山,几乎把狭窄的土路占了一半。
小镇就这么大,大部分人都是熟人,本来大家都抱着玩闹的心思想看看是谁这么没眼力见儿,在这么特殊的日子里还去割茅草,可等看清了来人,一群人妈呀一声顿时作鸟兽散,就近跑去了附近的人家,那样子活脱脱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把陆阳生看得一愣一愣的。
陆阳生向自己左右和身后看了看,没见到自己带回来什么野兽啊。他又看了看自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啊。虽然陆阳生也知道镇上的人都嫌弃自己,可以前再怎么也没有嫌弃成这样吧?而且最关键的是,陆阳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恐惧。
没有修仙以前,陆阳生的感知力本来就很敏锐,特别是别人情绪上的变化,在吃过很多次亏以后,陆阳生几乎把这项能力锻炼成了本能。如今修了仙,感知力自然也更上一层楼了,所以陆阳生觉得自己绝对没有感觉错,乡民们在恐惧着什么,而且源头很大可能是自己。
陆阳生怀着忐忑的心情,加快脚步向自己家走去,很快就越过了人群。众人等看着陆阳生走远了,这才从别人家走了出来,一个个脸色难看,如同吃饭吃出来了老鼠屎,而且不止是一颗,而是一堆。大好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极差。
有人看陆阳生离得远了,骂骂咧咧地说道:“妈的晦气,啥倒霉运气啊!”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回个家都能遇到这个丧门星,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又有人接话道:“你们说那个刘麻子说的是真的不?咱们小镇上也没听说过有道士啊。而且九爷的事儿跟这个孤儿能有啥关系啊,他俩没听说有啥交集啊。”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前边那人刚说完,立马就有人接话了。
“你不知道吧,前两天有人看到这小子缠着九爷问东问西的,九爷估计就是那时候粘上的霉运吧。”
“还有还有,谁说咱们小镇没道士了?”这时又有人搭腔了。
“跟你们说啊,今儿早上,听我家那婆娘说了,咱们小镇来了个外乡仔,穿着打扮很是奇怪,特别像是传说中的道士,我估摸着刘麻子让算命的那个人肯定是这个外乡人,你说这无冤无仇的,人外乡人没必要坑一个丧门星吧?我觉得这次刘麻子说的,八成是真的。”
“哟?真这么准?那可是真神仙了,回头要不去算一卦?万一能算出老子啥时候能发达了呢。”
“你可拉倒吧,李狗蛋,就你那大嘴,有钱也能被你吃穷了。”
“去你娘的,你还是李二丫呢,老子咋就不能有钱了?”
一群人说着说着,话题就偏了,打打闹闹的,各自回家去了。
已经走远的陆阳生,在修行以后,听力好了很多,所以这群人说的话他几乎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里。
对于这些人背后骂他丧门星,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因为这些汉子说得还算好听的了,若是一群村妇,那嘴里的话才叫难听。可再难听的话,陆阳生都听过,还有人当着他的面骂的呢,那又怎样?听了这么多年,如今早就习惯了。
陆阳生边走边听,听到刘麻子的时候,眼神里有些晦暗不定的光芒一闪而逝。后来听到道士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今天在自己家的那个脸皮极厚的道士,这么巧?陆阳生笑了笑,笑容多少有些古怪,最后大踏步向自己家走去。
事情越来越好玩了,如今那个人都这么明目张胆地出来了吗?虽然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可万一是呢?
陆阳生现在对那个道士的兴趣越来越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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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阳生回家的后半段是绕路回家的,专门挑那些鸡屎狗粪满大街的陋巷,虽说还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些回家的行人,可终究是少了很多。
一路上各种难听的话听了一个饱,陆阳生也只能唾面自干,暗自苦笑。
好不容易到了家,陆阳生在院里放好了茅草,铺开了在院里晾晒,新鲜的茅草还带着水分,虽说不多,可终究不是做房顶的好材料,只有等晒干了,才能活着稀泥,做一个经久耐用的好屋顶。
铺开了茅草,陆阳生望着自己的小茅屋愣愣出神。
这个茅屋是陆阳生八岁的时候自己搭的,那时候少年是真的小,力气也不够,只能搭一个小屋子。不过再怎么难,房子还是已经搭起来了,也是从那时候起,少年总算是有了落脚的地儿。
回想六岁和七岁那两年,还是孩子的陆阳生都是用茅草随便盘一个窝,猫在草堆里过得冬天。
那时候是真冷,好多次孩子都差点熬不过去。小陆阳生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盖一个小屋子,大雪埋不住的那种,然后就可以在屋里点一个火盆了,肯定很暖和吧。可小陆阳生每次幻想完以后,再看到自己被大雪掩埋的草窝,都只能暗暗伤心。
火是不敢点的,因为一个不小心,孩子可能连一个睡觉的地方也不会有了。
小陆阳生不是没想过自己盖一间屋子,可是孩子太小了,实在是没力气、也没那个本事给自己搭一个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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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阳生七岁的时候,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有好几回,小陆阳生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冻死在了草窝里了。到最后还是族长看不下去了,给了小陆阳生点吃的,还有一个破旧的小炭炉,他这才勉强撑过了那个冬天,也是那一年,孩子告诉自己,等下一个冬天以前,自己必须得有一个自己的房子了。
那一年开春以后,小陆阳生就多了一个习惯——看别人盖房子。
只要听说谁家要是盖房子了,小陆阳生哪怕是要饿着肚子,也要看人家是怎么盖成的。
不是没想过免费给人帮忙,然后近距离观看,可是孩子问过好几家了,都没人要他。不过没关系,没人教,他就自己琢磨。上山拿小木棍练习框架,去溪边拿泥巴捏造房子,上山下水的时候,要是遇到了合适的木头,他哪怕是背不动,滚也会滚回自己的小窝旁。终于,在八岁冬天来临以前,孩子凭借自己的本事,给自己搭了一个勉强可以容身的小屋子,后来孩子每年都会抽时间就对自家屋子进行修改完善,就这么努力了四年,小茅屋才逐渐定型。
陆阳生其实不用这么苦的,守着大山,孩子那时候哪怕随便找一个离镇子不远的地方,找上一个山洞,铺点稻草,说不定比现在的小茅屋都要暖和。人呐,只要没什么要求,怎么都能凑合着活着。
可陆阳生想都没想过这么做,他宁可冻死累死,也要找个离自己原先的家不算远的地方,辛辛苦苦地搭建了自己的小窝。
陆阳生家现在所在的地方,据说是死过人,镇上的人都说不吉利,再加上在小镇太偏了,陆阳生这才能在这儿折腾而没人管。
陆阳生不在乎什么凶地不凶地的说法,只要能离家近一点,孩子什么也不在乎。
之所以这么折腾自己,只有一个原因。
陆阳生在害怕,他怕爹娘的阴魂啥时候要是回来了,会找不到自家孩子,找不到自己的家了,那时候爹娘该有多着急,多伤心啊。所以只要离原来的家近一点,哪怕就一点点,爹娘也就不用走那么远的路了,只要随便走走,说不定就能找到他们的孩子了,也就不用那么着急了。
其实在梦到娘亲的那天,陆阳生积攒了很多委屈想要跟娘亲说一说,可陆阳生就是没敢开口,因为他觉得对不起娘亲。他记得很清楚,娘亲当时一直低头在找东西,陆阳生很害怕当时娘亲是在找原来的家。
因为是他陆阳生没能守好家业,才让娘亲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啊。
那天是陆阳生最难受的一天,也注定了会是陆阳生一辈子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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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陆阳生肚子已经很饿了,早上的时候陆阳生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一锅粥几乎全进了道士的肚子里,如今虽说是修士了,吃得不多,可吃得不多不代表不用吃啊。
掀开米缸,陆阳生忍不住地唉声叹气,那个道士没开玩笑,他居然真的把陆阳生仅剩的一点米粮给一顿全煮了,一粒也没剩。他摸摸口袋,就只有二十枚铜板,买粮去吧,不买真就得饿死了。
匆匆洗完了手脸,陆阳生熟练地用茅草编了一个帽子,遮在头上,这才从屋子里拿了一个小麻袋出了门。一路上兜兜转转,专门找没人的地方走,也没去离家里近的粮店,而是找了一家离家很远的店铺。
等到了那家粮店,照规矩,陆阳生只敢走后门。敲了半天门,一个木讷汉子才来开门,看见是陆阳生,汉子吓了一跳,转身就要关门,陆阳生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终究是没说出来,只能黯然离开。
小镇以前也只有这家粮店愿意卖给他粮食,如今连他家也不愿意卖了,那其他几家就更不用说了。
“哟~这不是小阳生吗?来买粮食来了?”
陆阳生刚转头要走,不承想被汉子关上的后门就又打开了,一个妇人走了出来,柔声喊住了陆阳生。
妇人提了一小袋米,走到陆阳生身边,二话不说,拉着陆阳生右手就把手里提着的米给了他。
妇人姓李,叫李柔,因为夫家也姓李,所以也就没改姓。
妇人生得不好看,长得瘦弱,可性子很烈,跟柔字儿完全不沾边,是小镇出了名的暴脾气,镇上的人背地里都叫她李老虎。
不过陆阳生没觉得妇人脾气有多不好,因为自六岁以来,小镇唯一愿意牵陆阳生手的人,就只有眼前的妇人。
李柔把米袋放在陆阳生手上,柔声说道:“这袋米是卖粮的时候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卖不出去,只能用来喂鸡了,你要是不嫌弃,回去洗洗,勉强能吃。”
虽然不敢肯定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陆阳生大致也能猜到,刘麻子今天肯定说了自己什么坏话,而且还会和九爷的死有关。
从李柔丈夫的反应陆阳生就知道,李柔家肯定知道了这件事了,可即使如此,李柔依旧愿意如此对待自己,六年来受尽了白眼的陆阳生,差点没忍住哭出声来。
人间纵有万般无奈,可总有一些人,如那和煦阳光,温暖着所有向阳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