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归凝叹了口气,对着陆阳生说道。
“后来呢?天亮以后你自己去找你阿爹阿娘了吗?”
陆阳生摇了摇头,苦笑道。
“怎么可能,当年我才五虚岁啊。阿爹阿娘虽然有时候会带着我一起进山采药,但是那是在离镇子比较近的后山,都是能看到小镇的地方,太远的地方,阿爹阿娘是不会带我去的。”
江归凝忍不住喝了一口小酒,奇怪地问道。
“那你在天亮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陆阳生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
“我去找了族长,因为阿爹说过,要是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了,就可以去求一下族长爷爷,族长爷爷就会帮我的。”
江归凝恍然大悟。
“确实如此。这时候找宗族里的人帮忙确实是最稳妥的打算。没想到啊,你当年那么一点年纪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居然会这么冷静。”
陆阳生却摇了摇头。
“不是我冷静,事实上我当时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就只是因为阿爹说过可以找族长,再加上我确实被吓坏了,这才去找的族长爷爷。”
江归凝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然后继续问道。
“后来呢?找到族长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啊?”
陆阳生低着头,轻轻说道。
“族长爷爷在听到我爹娘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过了一夜以后,脸色就很难看了,可是他当着我的面,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给了冯奶奶,还给我准备了一点好吃的,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那天,是冯奶奶抱了我一天,直到晚上的时候,族长爷爷才回来了,还带回了……”
下面的话陆阳生没说出口,可是江归凝已经猜出来了,他拍了拍陆阳生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你就节哀吧。”
陆阳生肩头耸动,过了很久以后才接着说道。
“当时族长爷爷他们回来的时候,只带回来阿娘一个人,而且阿娘当时不仅没了一条手臂,还有些……疯了。”
说到“疯”字的时候,陆阳生声音很小,可还是被江归凝听到了。江归凝没说话,只是再次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也就是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除了小猫小狗以外,人是会死的,而且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这时候江归凝忽然说道。
“生死本就是天地最原始的大道,即使你现在踏入了修真界,成了普通人眼中的神仙,可是依旧摆脱不了生死的枷锁,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只不过,对于当时的你来说,确实是早了一些。”
陆阳生就跟没听见一样,根本就没有接话,而是依旧自顾自说着。
“当时我太小了,对于葬礼什么的一点也不懂,更不知道还有什么衣冠冢之类的事情,我就只会哭。人来的时候我哭,人走的时候我还是在哭,想要让阿娘抱抱我的时候,阿娘却不认识我了,我还是只会哭,那时候的我,除了哭,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这是陆阳生对自己五虚岁的时候的所作所为的盖棺定论,也是现在的他,对当年的自己的最大的否定。
陆阳生现在的想法对于修行中人来说其实是很不利的,可是江归凝却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有打断陆阳生。因为他看得出来,即使经历过了悟道的陆阳生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可是当年的事情,已经成了他的心魔,这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情。
陆阳生接着说道。
“阿爹的葬礼是族长爷爷和九爷他们帮着办的,当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族长爷爷和九爷他们要让我对着一口空的棺材哭,我不愿意,他们就跟我说我阿爹在里边,可是等我偷偷趴在棺材边缘的时候,却只看到了阿爹的一些破衣服。我问他们我阿爹呢?他们就说我阿爹出远门了,让我好好照顾阿娘。可是我明明听见有人在说我阿爹死了啊。所以那时候在我的眼里,死亡就是一场远行。只是后来我才知道,踏上这趟远行的人,就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陆阳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接着说道。
“等葬礼结束以后,家里就剩我和阿娘了,可是阿娘却一直都记不起来我了,她总是抱着一块木头,在那喊着我的名字。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哭着跟阿娘说我才是陆阳生,可是阿娘就跟没听见一样,一直都不愿意理我,我没办法,还是只能哭。”
“后来,阿娘因为长时间抱着木头,结果身上就经常被戳破,我没办法了,只能去找族长爷爷,族长爷爷听了以后,让我给阿娘用破衣服包了一个小包裹让阿娘抱着。然后那天以后,阿娘就再没有松开包裹,而那个包裹,也就成了阿娘眼里的我了。”
说这些的时候,陆阳生语气十分平静,可是脸上的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其实如果一直都能这样,我也会觉得很不错的,毕竟等阿娘睡着以后,我还可以偷偷抱着阿娘的胳膊睡觉的,其实习惯了以后,我还是不会害怕的,至少,没有以前的时候害怕了。我给阿娘买药,煎药,买米,做饭。那时候我还不是人人嫌弃的丧门星,所以这些东西还是很容易就能把买到的,只不过,会比别人……贵一点而已。”
江归凝是何等的老辣,他看着陆阳生的眼睛说道。
“就只是贵了‘一点’而已吗?”
陆阳生轻轻叹息了一声,轻轻说道。
“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毕竟正是因为那些药,阿娘才能多陪了我一年。”
事实上是,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人的趁火打劫,即使陆阳生他娘需要很多钱治病,但是以他爹留下来的那些家产,足够母子两人无忧无虑生活很多年的。只不过孤儿寡母,一个是傻子,一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这样的两个人却守着一大笔财产,这怎么能不让人眼红?他俩能坚持到一年,这还是多亏了有族长多次暗中帮忙,否则的话,早就被那些背地里的混蛋给连肉带骨头一口全吞没了。
而这些人里,吃相最好的就是宋家的元仁堂,但他们吃得也是最多的,就连陆家的老宅子,现在也是在宋家人手里。
只不过这些事情,陆阳生实在是没法多说什么,毕竟当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他不知道这里边的行情才被骗的,怨不得别人。而这些,就连族长也没有办法,毕竟族长也不是万能的啊。
小镇上的吃绝户,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即使陆家还有一个陆阳生能继承家业,可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张张嘴就能吃到嘴里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啊。
所以就像陆阳生说的,即使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当初被人坑害惨了,可是他依旧没有办法为自己讨回公道,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符合“规矩”的。这是族长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江归凝叹了口气问道。
“那后来呢?”
“后来啊?”
江归凝摸了摸手里的碗说道。
“后来阿娘在一年以后就也走了。不过阿娘走的时候我可没哭哦,因为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人死了,其实就是太累了,想要睡觉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只要我哭了,阿娘就会睡不好,因为她要一直哄我才行。所以阿娘走的那一天,即使我都要伤心死了,可是我依旧没有哭,因为我不想阿娘睡不好觉。”
看着陆阳生的表情,江归凝忍不住说道。
“其实没关系的,他们可能听不见的。”
陆阳生看着江归凝的眼睛说道。
“不会的,他们能听得见的,你说对吧,道长?”
江归凝张了张嘴,好久后才说道。
“对的吧。”
听到了江归凝的回答,陆阳生这才低下了头,继续说道。
“阿爹阿娘都走了以后,家也没了,我也成了小镇上出了名的丧门星。别人当着我面骂我,欺负我的时候,我其实没有觉得有多委屈,因为我觉得他们说的可能是对的,因为阿爹阿娘,说不定真的就是因为我才会死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陆阳生的直觉是对的,江归凝知道,小镇的幕后人更知道,可是这能怨陆阳生吗?
对于这些,江归凝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他知道陆阳生的有些话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是他却不能给他答案,他只希望将来陆阳生知道一切真相的时候,心性已经足够坚韧了,否则的话,他的道心说不定会因此彻底崩碎。
陆阳生虽然低着头,耳朵却一直听着江归凝那边的动静,可惜过了很久,江归凝都没有对他多说什么,这让他很是失望,却无可奈何。
他接着说道。
“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愿意施舍一点吃的给我,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又有人因为我家破人亡了,从那以后,除了族长爷爷,就再没人愿意帮我了。”
“那时候太小了,活着几乎是本能,即使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却也没有死的想法,或者说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原来人的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可以走捷径的。”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在小镇多活了一年,直到那年冬天,我太冷了,身上又没有衣服,所以就差点被冻死在雪堆里,要不是族长爷爷找到了我,我早就被冻死了。”
“那时候我跟族长爷爷说,‘我好累,我想陪着阿爹阿娘一起睡觉了’,可是族长爷爷却抱着我跟我说。‘小阳生啊,活下去,只要你能活着,那你爹娘在地下就还有盼头,只要你活着,你爹娘就不算死了。因为至少还有你记着他们,可要是连你也死了,他们就真的死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陆阳生再也忍不住了,豆大的眼泪从他脸上滑落,他的声音也开始呜咽起来。
“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知道原来生和死其实并不是我理解的那么简单,我以为的死,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死亡。”
这话说得很模糊,但是江归凝却听明白了,他问道。
“所以你早上就是想起了这些,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陆阳生却摇了摇头。
“道长,不是这样的。这些道理是那时候就知道的,而且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早上想的,是另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