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玉人酒坊的生意好的如同烈火烹油,江淮两地,无数豪绅贵族都慕名而来,只为买上一坛出自酿酒娘陈琣玉亲手酿造的广酿明楼,而随着酒一起名声远播的就是周家独女周莹那一首伴酒诗了。
江淮两地富庶天下,自有大把人愿意花上七两银子去一品这“满巷琥珀光”。
奇怪的时节,奇怪的渝州城,在这个时候又怎么能少的了一个奇怪的人呢?
比如,这段时间,来往商贾百姓几乎每日都能看到这么一个人。
脖子上挂着被包扎好的右臂,左腿被夹板固定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而他却还是用仅剩的一条正常手臂提着一个酒壶来到玉人酒坊打酒,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欠揍的表情。
若是不知此人是刘睿刘刺史的嫡公子,或许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某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吧。
而此刻,刘怀毅却是提着酒壶,贴着玉人酒坊墙壁,偷偷摸摸的伸头朝着隔壁江湖客栈张望过去。
“诶,怀毅,这两天勤快了啊,都是亲自来琣姨这买酒了。”
正在打酒的公子哥正在眯起眼,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冷不丁的被陈琣玉一喊,手上酒壶险些没拿稳,转头后尴尬笑道:
“嘿嘿,琣姨,这不快谷雨了,您瞧,我特意从府里拿来了新鲜的香椿和乌米,亲自送来给琣姨您的。”
说着,狼狈不堪的华服公子哥用另外一只尚且完好的手将纸包递到陈琣玉面前,后者笑着欣然接受。
“嗯,算你小子不忘琣姨对你们的好,不过姨要劝你一句,不要打任何歪心思,那位妹妹可不是你这纨绔可以觊觎的。”
装完酒,公子哥塞好木塞,眼睛朝着客栈方向望去,说道:“琣姨,此话怎讲?”
陈琣玉瞪了他一眼,转头扭着那丰腴诱人的腰肢。
“赶紧滚回去,别想着歪心思,这次东西我就收下了,再有下次我可就不客气了。”
公子哥满脸疑惑,望着陈琣玉的背影,心里却是那瑰丽的红色。
魏献与刺史府颇有渊源,一次两人喝酒,酩酊大醉之时,渝州刺史刘睿便有意与魏献喜结连理,一旁的魏子青霍然站起身,刚准备拒绝,便听到刺史公子刘怀毅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胸不挺,臀不翘,小小孩童,可笑可笑。”
一句话,让一旁的刘睿顿时酒醒了一半,魏子青气的牙床嘎吱作响,魏子庚甚至想直接掀桌子,说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她妹妹以及死去的娘亲。但是魏献镇定自若,脸上还是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既然令公子不愿,而我这女儿也有异议,此事刘大人便当做酒桌上无聊的闲谈吧。”
当晚,视这嫡子为小祖宗供着的刘睿抽了他十教条,一旁的发妻竭力阻拦都未能拦下,想到如果结亲能成,定能拉拢到一位一品武夫,他这刺史之位定能顺风顺水,死的刺史大人又对其禁足半旬。
待到半旬之后,纨绔刘公子出府后发现,当初调侃魏子青的那句话竟然已传至街头巷尾,这让他近三年没敢往城东踏足一步。
离开玉人酒坊,刘公子沿着墙角,托着一条瘸腿狼狈的来到江湖客栈的门外,偷望向客栈内,只为一睹芳容。
“喂,你偷偷摸摸干嘛呢?找打!”
又是一个激灵,刚准备转身大骂,谁料身后两人,一人提黑色长刀,一人背负灰色长条布包,眼神凌厉,具不是好说话之人。
“额,嘿嘿,是子青妹子啊,多年没来看你和大掌柜了,这不来打酒就想着来看看你们。”
公子哥刘怀毅把手上的酒壶提起来,告诉他们,自己真的是来买酒的。
两人将信将疑,看着说话结结巴巴,鼠头鼠脑的刘怀毅,两人没有做太多理会。这时从内走出一人,红衣高马尾,看见魏子庚兄妹俩,颜辛笑着摸了摸他们俩的头。
“要出去了?这些天也没有和姨娘好好聊聊天,知道你们忙,但可千万别累到自己。”
兄妹俩点了点头,往城门走去,临走前,魏子青狠狠的瞪了公子哥一眼。
其实刘怀毅比他们几人具是大了七八岁,所以看他们几个都好像弟弟妹妹一般。
“在下刘怀毅,这位姑娘好生面熟,不知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颜辛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嘴角挑起一个摄人心魄的弧度。
“你这伎俩在本姑娘面前还太嫩了些,另外一条手臂和一条腿不想要了?!”
说完便往城中走去,只留给公子哥一个绝美的背影。
“啊,丽人倩影可勾魂呐,不过至少今天没打我,还是对本少爷有好感的嘛。”
想到这里,刘怀毅又笑了起来。
一个女人若是能让一个男人这般不计较,甚至觉得打自己都是那女人对自己的好感,那么这男人不是色迷心窍就是用情至深。
这样的男人女人在如今的世道并不少见。
这些日子,刘怀毅总是借着打酒的功夫偷偷摸摸的来到江湖客栈想着借此搭讪两句,不料换来的却是一顿暴打。回到家后,刘家主母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这般模样,问他为何会如此,刘怀毅却只是傻笑着,对对娘亲的话充耳不闻。
为此,整个刺史府是焦头烂额,问起平日里与刘怀毅形影不离的刘胖子,后者对此讳莫如深。总不能说“大少爷是因为搭讪江湖客栈大掌柜小姨子而被其暴打了”,如果这般说,换来的定然是自家老爷的又一顿暴揍。
不多时,颜辛便来到了玉宇楼门前,上前敲响了大门。一位白衣修士从内打开了大门,颜辛递上铁牌,那位修士看了一眼,作了一揖便请她进来。
“颜女侠,不知此来有何贵干?”
面对白衣修士平静如镜面的语气,颜辛说道:
“我要见真君大人。”
白衣修士波澜不惊,不见一丝感情,随即说道:“请在此等候。”
修士走入黑暗之中,不见踪影,估摸一刻钟功夫,大殿内景象陡然一变,周遭景物极速旋转变换,变化停止后她出现在一处空旷的房间内,只有木窗前的一张棋盘以及斜靠在座椅上年轻人。
阳光照射在年轻人的面容上,白衣白玉簪,手中捻着一颗黑子,清俊的脸庞,冷冽的眼神,淡淡的看着面前的棋盘,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事能让他动容了。
江淮两地真正的话事人,玉宇楼仙人,太玄真君,林竹茂。
“拜见真君。”
颜辛作揖,语气却没有任何恭敬的意思。
“有什么事吗?”
太玄真君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淡淡说道。
“晚辈有一事,真君大人解惑。”
“哦?”
年轻仙人略微转头,眼角余光撇着现在门口作揖的女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
“颜蓉的三魂没能招回?”
听闻此言,颜辛大不敬的连跨三步上前,再次作揖问道:
“正是此事,请真君解惑。”
这两年来,颜辛带着屠刀走遍天下无数的修士道场,甚至妄图寻找道德林请文圣老祖宗帮忙,可终究白忙活一场。
来到渝州城后见到魏献通过鬼木之精以及玉宇楼求来的供养香将燕王府一百二十三人冤魂招出这才知晓其中方法。
不见年轻人有任何动作,一道屏障硬生生将颜辛推到了之前站立的位置,即便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与之抗衡一二。
“若不是看在文圣老头子的面子上,你甚至都不可能见到本座,即便是魏献也不行!站在那里说就好,莫言得寸进尺扰了本座与好友对弈的雅致。”
年轻人依旧盯着棋盘,手中的黑子也未曾落下。
颜辛无可奈何,只能悻悻然站在门口说道:
“真君大人既然已经知晓晚辈所来为何,还望真君大人可以指条明路,告知晚辈胞姐在何方。”
年轻真君捻着棋子,看着棋盘,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说给一旁的颜辛听。
“文圣老头还在功德林刻碑吗?誓要刻遍天下所有道德文章,让天下学子不用再为无书而苦恼。如此圣人,他所钦定可继承道统的后世子孙应该会有泼天气运吧。”
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砸在颜辛都心头,她瞪大了美眸,身体僵硬在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退下吧。”
太玄真君林竹茂那捻着黑子的手指挥了挥,颜辛只觉周遭景物再次一变,她又回到了第一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多谢真君解惑,晚辈感激不尽!”
颜辛转身推开门,离开了玉宇楼。
顶楼,年轻真君将手中棋子“啪”的一声,重重的砸在了棋盘上,再次收走了棋盘上的三枚白子。
“姓苏的老家伙,有文圣老头助阵,本座先小胜一子了。”
送君湖旁,老柳树下。
魏子庚与苏乞儿一较高下,杀的有来有往,时而剑气纵横,时而犁地开河,原本红砖铺就的前院如今已是沟壑纵横,坑坑洼洼。
“夏蝉!”
苏乞儿鞘中之剑如蝉一阵颤鸣,剑势如同蜻蜓点水,涟漪扩散,震颤在少掌柜的心头。
少年激荡气机,将心中杂念排除脑海,随之一个翻滚,接住一剑而来的剑势便是顺势而来的一记蹬腿,这招是霸王卸甲中的一招,此枪法不愧是源自军伍杀人术,诡谲异常。
苏乞儿心神都在关注少年手中木剑,并未注意还有一记阴险的下蹬腿,连忙横剑格挡。可就在他格挡的一刹那,少年一手撑地,手中木剑下掠苏乞儿的下三路,后者朝后倒退三步,带鞘长剑轻轻一点,一抹雪亮剑光仿佛是幻觉一般出现在少年面前。
“收剑!”
剑势收住,苏乞儿如那传说中的仙人一般站立买原地,双手插胸,一柄破旧长剑被他抱在怀里。
“子庚,你觉得我净灵台剑法如何?”
少年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柄木剑,满眼放光,随即暗淡。
“你肯教我?”
苏乞儿转头往破庙内走去,从门框后拎出半坛酒,摇晃了两下说道。
“听闻玉人酒坊最近居然将广酿明楼给仿制出来了,甚至还被别人传为“满巷琥珀光”的美酒,相比曾经鹳雀楼甚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是何滋味。”
不等魏子庚说话,一旁与周莹切磋刀法的魏子青停手说道。
“出自琣姨之手那定然是极好的,而且更有阿莹作诗润色,玉人酒坊的广酿明楼肯定会风靡大江南北。”
周莹俏脸微红,并没有说太多的话,看着她手中的纯白色窄口长刀,任谁也无法把她和江淮两地文林闻名的东周相提并论。
魏子庚了然苏乞儿心中想法,无奈说道:
“广酿明楼自开泥封起便被售卖一空,下一坛至少也得等到两年后了,我们客栈也只得到一葫芦而已,要不换迎客松?同样是一品陈酿。”
苏乞儿故作思量,一盏茶功夫欣然答应了。他自是知道的,只是觉得不敲两坛好酒,他总觉得自己江湖高人的风范便少了许多。聪慧如周莹,见苏乞儿答应如此果决,顿时心中猜出七七八八,她莞尔一笑,笑而不语。
一柱香时间,苏乞儿从香案的青石板下翻出两本蓝色线装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随手丢给少年魏子庚。
“呐,这是我净灵台秘籍。”
少年慌忙接过,生怕这两本秘籍被砸坏了。两本书一本名为《扶摇剑势》,一本名为《山河剑意》。
“剑势即剑招,我净灵台剑法以迅猛绵长著称于世,其势如雨打芭蕉生生不息,如水落湖面荡起涟漪,疾如风,力求一剑快如雷。至于剑意只能做一个参考,剑意便如同一个人的道,每个人的道都有所不同,二品之境而树道,求一剑为谁?为何,即为汝之道。”
少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两本秘籍,少年眼中似乎有光芒闪过,口中喃喃自语。
“我的道?我的道到底是什么?”
门外,魏子青与周莹两人,一黑一白,两柄刀互相碰撞,火星四溅,刀为百兵之胆,力求大开大合,而魏子青的左手刀却刀走偏锋,求的是两个字,诡谲。上撩,斜劈,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如渤海岸边浪拍头,黑蛟入海。而看似瘦弱的周莹所使刀法却是大开大合,一刀之下只求制敌,刀罡落地,如同巨石落海,声势宏大,刀走涟漪。
“阿莹,小心了!”
说完,子青手中长刀仿佛缠绕黑色蛟龙,两个转身躲过周莹手中的白涟,黑蛟迅猛而出。周莹神情略微变化,似有惊讶,不慌不忙横刀挡住后用力向下一压,身体似乎被一股推力震开后平稳落地,而子青也狼狈向后倒退几步后稳住身形。
两人都擦了擦脸上汗水,魏子青英气斐然,脸上的汗水更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女儿不曾有豪气,周莹青丝紧贴脸庞,令人怜惜的同时带了几分平日中少见的坚毅。
苏乞儿看着两人的此时,喝了口酒说道:
“又是平局?而且每次都是这么恰到好处的平局,有些诡异啊。”
自从魏子庚练武起,因为子青年幼时受伤而缠绕着几人的心魔逐渐消散,尤其是魏子青,没有了自我束缚,她的修为突飞猛进,仅仅一个半月便入三品一境,且以到了二境洞明境的门槛,而从初入一境到二境门槛,她只用了一天,其天赋可见一斑。
而令苏乞儿最为疑惑的是周莹,这几日她与魏子庚兄妹俩切磋,每次都是不分胜负,且每次都恰到好处的收手,甚至于收力发力都有迹可循,如果真的是她有意而为之,那周莹的天赋就更加恐怖了。
“十六岁的中四境纯粹武夫?莫说是扔进江湖,就算是我净灵台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天才了吧。”
魏子庚此刻满眼都是手中的秘籍,哪里还能听到一旁苏乞儿的喃喃自语。
夜晚,江湖客栈书房内。
魏献看着桌上的辞别信,表情凝重。
四月三十,小满。
颜辛独自一人,驱马前往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