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匆匆过,瘫在紫微洞府老虎椅上的桃夭,扶着沉重的脑壳,慢慢起身时,浑身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畅快。
而那种不畅快,在看到立在上千妖丹里,顶着一双熊猫眼的山鸡时,爆发到了极致。而她对山鸡的仇恨,也在这一刻,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忧伤,淡去了不少。
“玉蕊?”
“哈?”山鸡捧着十来颗妖丹,犹如一个傻子般,非哭非笑地看着桃夭,“小大人好……”
桃夭叹,朝被折磨地差不多的山鸡招招手,山鸡抱着妖丹,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老虎椅旁,蹲下来嘤嘤嘤地哭。 无错更新@
“想要凰女的妖丹?”
山鸡哭声骤停,猛地抬眸:“小大人怎么知道?”
桃夭拍了拍墙上的红衣美人图:“你都把她挂墙上了,我还能不知道?”
“哦。”
桃夭伸手,怜悯地摸了摸山鸡的脑袋:“小鸡儿,你是鸡,凰女是凰,你若了吞了她的妖丹,你就没了。”
“嗯。”
嗯?
山鸡知道?
她刚要问山鸡是不是知道,却见山鸡激动地抬头,脖子伸得老长:“小大人,你怎么知道画上的美人是凰女大人?”
“你猜?”
“……”山鸡眼珠子转啊转啊转,转了三五圈,骤然顿住,“小大人吞得妖丹难道是——是凰女大人的!”
她就说,山鸡是聪明的。
想明白这一点的山鸡,身子忽然一软,屁股砸到地上,眼泪从它眼眶滑落的时候,它无神地喃喃:“为什么,凰女大人?”
这是在问她?
见山鸡被打击的哀哀欲绝,桃夭忽而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一切。
山鸡并不是想要得到凰女的妖丹,它是想让凰女重归世间。
望着散落一地,分不出谁是谁的妖丹,桃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到底是她轻率了。
山鸡呆楞地时候,桃夭从衣袖里掏出《论灵宠的自我修养》。她刚翻开书页,还没说话,就见书页上瞬间显现一行红色的大字:本书的书皮呢?!
“我在幽都。”
谁管你在幽都还是九幽或者——你在幽都??
“嗯。”
破书沉默了几许。先前被她烫出的焦黑斑点,发出了莫名的颤抖。母秃鹫说了什么?她说送她破书,是物归原主。
所以,北冥君是妖?
桃夭不由地发出了一声自嘲。
是谁说过,北冥君不可能是妖吗?
似乎并没有。
若北冥君是妖,她和上仙这一出烂俗故事,不才顺理成章吗?
上仙曾经是人间正道,北冥君是被神仙厌弃的大妖,个人的情爱,在种族的大义面前,从来都无足轻重。
北冥君的死,妖族的衰亡,许都曾经有上仙的贡献,所以他愧疚,自缚于冰天雪地,寂寥荒芜的销恨山近乎一千年。
若是如此,那么上仙要做什么,似乎也明了了。
她兀自沉思了很久,久得破书主动问她:小妖,你要本书做什么?
“地上有上千妖丹,因混在了一处,全看不出曾经都是从什么样的大妖身上剖出来的。书小弟,你自诩精通三界事,你可能分得出它们?”
能。
言简意赅且毫无犹豫的一个回答。
不仅如此,破书还补了一句:本书可以帮你分。
还真够主动的,主动得叫桃夭后槽牙酸疼。
她随手便将破书丢给了山鸡,山鸡还在怔愣,被破书砸得脑袋一歪,待它伸出瓜子捧住破书时,还似一只傻鸟,愣成一团。
“这是我家师尊给我的宝贝,能帮你分一分这些妖丹,你小心伺候着。”
山鸡一激灵,一身的杂毛齐齐竖起。
,它将破书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喊了三声“书大人”时,桃夭已经走出了紫微洞府。
绕过两个弯,她撞见了被一众豺狼虎豹团团围着的梵音,这厮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一手提着一壶洒,一手拎着半只烤卤猪,吃得好不快哉。
桃夭走上前,一把抢过梵音手里的酒壶,刚要痛快地喝一场,却叫一阵虎啸狼吟吼得风中凌乱。
“是该死的凡人,快撕了她——”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额前生了一搓白毛的狼,率先后脚一蹬,高高跃起,极速地朝桃夭冲了过来。
狼来得甚快,桃夭手里的酒壶被拎得极高,壶口已往下。
因这一出巨变,她根本顾不上喝洒,青绿色的酒,顺着长长的壶口,尽数倾倒在她身上,而她根本无暇顾及酒。
桃夭的目光,落在梵音。
在桃家,这厮亲口承诺,只要她能帮着他振兴妖族,便情愿做她跟前的一条狗。如今,有狼妖要杀他,他难道不该动了吗?
然,梵音没有动,从容地啃着他的半只卤猪。
这厮不准备救她?
以上思绪,看似复杂,实则只是桃夭脑海里的一瞬间。
一瞬间过去了,狼妖已经跃到桃夭眼前,那排散发出杀意冷光的獠牙离桃夭极近,粘稠如糯米汤的口水,从它的獠牙滴落,落到酒壶口,和青绿色的酒水一并,渗入了她的衣衫。
梵音吃卤猪的动作一顿,他的目光和桃夭的目光撞在一起,桃夭在梵音的眼底看见了等待。
他不是不打算救她,他是在等她开口。
等她开口做什么,求救?还是向一众妖兽失声尖叫,说她亦是一只妖?
若她说了,便走不出幽都,回不去昆仑。
可若不说,狼妖便要咬下她的头颅。
生死关头,桃夭第一次压制住了对死亡的恐惧,选择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场她和梵音之间的豪赌,赌注是她的命。
所以,结果会是什么?
闭上眼睛的她,很快听见一声巨大的“砰——”,待她睁开眼,那只想要杀她的狼妖,被一根啃得贼干净的猪骨头击中,砸穿了一座冰川。
倒地的狼妖口吐白沫,气息微弱。
梵音怒喊:“滚——”
那些赶来向梵音献殷情的妖兽们,被骇得纷纷后退。
然,妖兽只是退,却没有完全退走。
立在远处的妖兽们彼此对视后,一只黄棕色的虎妖小心上前,带着敬畏和不解,轻声开口:“梵音大人,她是人。”
梵音挑眉,声色极寒:“所以呢?难不成你想教本座做事?”
妖兽哪里还敢回答。
“滚。”梵音的蛮横让一众妖兽变了脸,即便如此,妖兽们还是不肯退。于是,梵音缓缓起身,此间的空气,随着他的缓缓起身,而瞬间凝成了块。
窒息的桃夭,甚至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要么滚,要么死。”
话音将落,此间的热闹,立时溃散。
寂寥的雪地里,只有桃夭和梵音对面而立。 无错更新@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梵音约莫觉得,以她的脾性,会急不可耐地破口大骂,然,桃夭既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又怎么可能会先说话?
她只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片刻后,梵音先挪开眼睛:“女施主,贫僧是为了你好。”
“呵。”桃夭回了他一个嘲讽的笑,“你是为我好,还是因为你和我家师尊有约,非要把我留在幽都?”
“……”梵音不答,面上却闪过被人言中的仓皇。
“凰女说,你只有一脑子的水,是只蠢妖。但我以为,你不是,因为蠢妖,不可能活到今天,成为祈夜大陆仅剩的一只大妖。”
“哈。
哈。”梵音尬笑,意欲转身。
桃夭亦笑,继续说:“你自缚于桃家地下,是因为不能面对背弃妖族而苟且偷生的自己。可你已经走了出来,便说明你选择了面对过去的自己,决意担负起即将陨落的妖族。
然,自你离开桃家后,演了一路的荒唐,甚至于想要叫我觉得,你根本不想返回幽都,根本不想管妖族的死活。”
说着,桃夭略顿,绕到梵音身前,又一次和梵音的眼睛对上:“想来是我家师尊出的主意,他告诉你说,我其实很有责任心,若我知你担不起妖族,便会主动将这些事揽在身上。
事实上,我也的确想要揽在身上。当你看见我和山鸡暗下商讨时,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梵音眨眨眼,干笑:“女施主说的话,贫僧怎么一句没有听懂?”
呵。
想当初觉得梵音脑子里全是水的大妖们,怕才是装了一脑子的水吧?
不管他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桃夭都没打算和他含糊其辞:“大妖梵音,若有得选择,我更愿意以人的身份,从生活到死。”
这话叫梵音笑不下去。
如墨的浓郁占据了梵音的双眸,他沉沉问:“为了景之上仙?”
“不行吗?”
“女施主!”梵音扬声,看她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怒意,“你是妖,哪怕有景之上仙的禁制为护,也改变不了你是妖的事实。
你可曾想过,但有一天,叫人间知道你是一只妖,你,为你打掩护的景之上仙,将遭遇怎样的咒骂和敌对?”
桃夭浅笑:“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梵音缓缓摇头,“人妖殊途,已经被神仙深深地刻进了人和妖的骨血,一旦你是妖的事实掩藏不住,便是景之上仙肯护着你,你又焉知自己能无虞?”
桃夭笑意不减:“我知道。”
“若景之上仙不肯护你呢?”
“他不会。”
“那……”梵音微顿,“若他不能呢?”
桃夭唇间的笑意,因为梵音的这一言,于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很久之前,她为她家上仙演戏的那个晚上,她家上仙便对白虎的咒他之词,表示了全盘接受,那时,她已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后来,他在教她修行时,又曾说过几句似是而非的词,譬如说,她不能总靠着他,因为他终有靠不住的一天。
再后来……他一边护着她,又一边督促着她,便她是个傻子,也能有所觉,何况,她从来不傻。
上仙要做什么,她不够确定,但上仙选择的道路,最后会通向一个什么样的终点,她已隐约察觉。
所以,他才忙着为她找一个新靠山。
真不愧是她的好师尊。
然,徒弟是这么好收地吗?
她家上仙不想她回昆仑,她便骗要回去,她家上仙指望她好好修行,她骗要三天晒网两天打鱼。
她就要赖着他,把他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她倒要看看,最后的最后,他是为了一个死人而义无反顾,还是为了一个活人留恋不舍?
这时的桃夭,尚且不知命运无常,不相信命运的轨道,自有其不可摆脱的必然性。然若她知道了,便能让一切截然不同吗?
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