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沉默着。
凰女表演完义正言辞,便又开始怀柔攻势:「小妖,神,仙,人,魔,鬼,妖,天下任何存在,不管是心善如佛的,还是冷漠如磐石的,总有他唯一在意之人,之物。
景之那厮于你而言,当是那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当是那个哪怕你自己死了,也舍不得看他死的存在。」
她嘴角的讥讽,因为凰女的这番话,更盛了。
正如凰女所言,偌大的天下,她其实没多少真正在意的,但,她家上仙不同,不仅仅是因为她喜欢他,更因为自始至终,上仙待她都极好。
他待她的好,无关索取和报偿。
故而她可以负尽天下,却唯独不能负了她家上仙,否则,她又凭什么披着一身人皮,立于尘世间?
「凰女,便你不威逼利诱,我也不会置亦非于死地。」
「当真?」
桃夭轻笑,目光淡淡:「我今日可以死,我可以死在许修远的手里,也可以死在李知行的剑下,可以叫任何一个人修割下头颅,但我不想死在诸如合欢这样,曾经和我有过倾心相交的魔,或者人的手里。」qδ
凰女抬手,朝桃夭拱手作揖:「小妖,本座与你之间的恩怨得失,至此一笔勾销。今日别过,不复再见。」
话音未落,凰女稀薄的身影,犹如雷雨后的彩虹,一点点地消散于漆黑的梦境,一同消散的,还有腐朽的落叶,枯死的梧桐木。
当梦境只剩下黑暗时,桃夭睁开了眼睛,此时的昆仑仙境的上空,夜色几乎被电闪雷鸣劈得粉碎。
人修们目光骇然,然,他们的骇然,究竟是因为天空的雷电,还是因为岑夫子惊世骇俗的话,桃夭不得而知。
许修远左袖后背,双目对上岑夫子,他卡着嗓音,几乎是用一种说教的口吻对岑夫子言道:「人间早有传言,说昆仑不同往日,只恐有变,然许某人自来不信,盖因在许某人心里,昆仑仙境虽不是九天,却堪比九天。
可今日听闻夫子一席话,才叫许某人知道,人间的那些个传言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昆仑确已不同往日。」
岑夫子笑笑,丝毫没有将许修远的话放在眼里。
「昆仑有夫子,夫子却已一千年不曾授过课,若许长老以为我一人能混淆昆仑,便是高看我了。」
正此时,二师兄突然掩面上前,他快步行到许修远身侧不远,只见他双目通红,脚步虚浮,几乎立不住脚,他看了看桃夭,又看了看夫子,仿佛一个大醉未醒的酒鬼,又如一个深陷大梦不得脱的伤者:「小师妹——不,桃夭,你当真是妖吗?」
「我若说自己不是,二师兄信吗?」
「不要这样叫我!」二师兄失声尖叫,这一叫,几乎令他昏厥,眼看他真要站不住,许修远侧身两步,一只手托住二师兄胳膊,「观南师兄,你小心。」
二师兄摇摇头,双手紧紧揪住许修远衣袖,满面灰败地说:「许长老,你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全不是真的。」
许修远长叹一口气:「观南师兄,这不是梦。」
「可这怎么能不是梦呢?」二师兄激动反问,然后抬手戳桃夭,「你且看看她,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看她,她哪里像是一只妖?」
二师兄不等许修远回答,转头便又问大师兄,三师兄和四师兄:「你们也看看她,好好地看看她,她是妖吗?」
大师兄垂首,三师兄掩面,四师兄撇开头,三万昆仑弟子满目惊诧,看起来,所有人都不能相信,桃夭是妖。
「我若知道她是妖,我能容得她在昆仑山中纵情五十载?!我若知道她是妖,我会在她踏入昆仑境内的那一刻,便一剑劈了她!」
说罢,二师兄因为承受不住打击,便要栽倒。
许修远再叹,伸出另一只手,以双手来支撑摇摇欲坠的二师兄:「观南师兄,你莫要太过伤情。」
「我不是伤情,我是自恨,恨自己眼瞎,居然没能看出桃夭是一只妖,居然由得她在昆仑山中五十余载!」
许修远一边叹息,一边伸手轻拍二师兄肩膀,若有所指道:「观南师兄,这不是你的错,亦非殿下说得明白,有人在她身上下了禁制,叫谁也看不出她是一只妖。」
百万人修上昆仑,又怎么可能真是为了她一妖?
她既是妖了,那么许修远便该要借着她,找出那个护着她的人。
所以,他如是对二师兄言道,他是指望二师兄能顺着他的话问一问,护着她的人是谁,好叫他因势点出她家上仙。
但二师兄根本不关心许修远说什么,他只专注地摇摇头,满面自责:「不,我不能不自责,因为我不仅仅是自己,更是昆仑的执掌之一,若非我眼拙心盲,又怎么令整个昆仑都被她欺了去?」
说着,二师兄借着许修远的手,努力立正身体,他对大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以及三万昆仑弟子大声言:「事到如今,桃夭是妖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你们听见了,也看见了,那么你们还在发什么呆?天道之下,遇妖则杀是铁律,身为人间修者,谁都不允许违背!」
呆愣的一众人,被二师兄的怒吼给吼醒了,他们纷纷挪动脚步,往百万人修的方向走去,于是,只顷刻间的时间,昆仑的三位师兄身后,便再无一人。
这等大阵仗,打得许修远措手不及,他再一次张口,尝试和情绪略有失控的二师兄说话:「观南师兄,稍安勿躁,此间的事,远不止于此。我们当——」
激动的二师兄,眼神全在昆仑那一侧,他见三位师兄不动弹,直接推开许修远,难掩愤怒地厉吼:「大师兄,三师弟,四师弟,你们在发什么呆?你们没听见桃夭已经承认自己是妖了吗?」
无人作答。
「看来你们还在心存幻想。」二师兄咕哝着,便猛地发力,一股强大的灵力袭向了桃夭,护在桃夭身侧的岑夫子快速提起桃夭的衣领,几个起落,便飞到了大师兄三人的身后。
沉默许久的大师兄缓缓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然后用力拔出长剑。
他横起长剑,沉沉地对二师兄说:「老二,桃夭还不曾承认她是妖,且我也不曾在她身上瞥见妖气,所以,我不能认为她是妖。」
「疯了,疯了,都疯了……」二师兄死死拽着许修远的衣袖,将许修远的衣袖扯得皱皱巴巴,他似笑又似哭地问他,「许长老,你说他们是不是都疯了?」
饶是许修远脾气再好,也有些无语了。
可二师兄地位不同,他又不能失了礼数,便只能一边持续地拍打二师兄已示安抚,一边抬眸问:「芝兰师兄,子渺师兄,你们呢?你们也觉得丹丘师兄说得是对的?」
三师兄妖妖娆娆地翘起兰花指:「大师兄对不对,我不关心,但他是昆仑执掌,我自然是听他的。老四,你呢?」
四师兄冷笑:「许修远,小师妹是不是妖,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的小师妹,身为师兄,我理应护着她。」
许修远怒目:「即便她是一只妖?」
「妖怎么了?」四师兄冷声反问,「她是妖,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你是人,但你一心要杀了她。
我曾以为,妖该死,是因为妖嗜杀如命,故而我遇妖则杀,然,嗜杀如命的也许从来不是妖,而是人!」
四师兄的话,让许修远沉默地闭了闭眼,待他再睁开眼,怒意已尽数消散,他用一种毫无温度的语
调,对看似怒急攻心的二师兄低言:「观南师兄说得对,他们疯而成妖了。」
杀意自许修远眼底掠过,而聪明如神,如鬼的二师兄,顷刻间就猜到了许修远的意图,他快速且不着痕迹地看了三师兄一眼。
翘起兰花指的三师兄,一收到二师兄的眼神,忽然就抖了抖衣袖,一道犹如楚河汉界般的无色天堑,蓦然横亘在他们和人修之间。
只一道结界,便让三师兄的青丝被冷汗湿透。
三师兄略显虚弱地说:「大师兄,许修远怕是要杀人,我张了结界,以那群鸟人的本事,一时半会儿破不开,我们可趁机跑路。」
岑夫子摇摇头,说:「不能跑。」
三师兄急得双目滚圆,色几狰狞:「夫子,若是往常,你说什么我都听,但今时不同往日,若不跑,不说我们能被百万人修踩死,便是昆仑十万弟子,我们也敌不过!」
「只有百万人修,没有十万弟子。」
「哈?」三师兄因为支了一张过于强大的结界,已经累到说话都费力,「夫子啊,你赶紧醒醒吧!」
想来三师兄是真的急疯了,否则不会对岑夫子失礼至此。
岑夫子也不打算和三师兄解释,他目光直接对上大师兄:「丹丘,我不让,自是有我的道理,可你为何不让?」
对啊,大师兄为何不让?以大师兄憎恶她的脾性,知道她是妖,难道不该飞快让开,好叫许修远等人将她就地正法,以示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