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依旧暗沉,唯有销恨山的方向,天光乍现,山色如霜。
桃夭压抑着满腔的悲怆,哀伤地轻问:「乐正兮辰,我只想和你做一次告别,这样,也不可以吗?」
片刻后,她听见销恨山的深处响起一声沉重的长叹,叹息之后,她头顶的方寸之地开始下雪,莹白的雪絮里,伴着无数的粉色桃花。
一如她在销恨山上的许多年。
上仙淡漠地劝:「桃夭,别这样。」
她弯起嘴角,沙哑地问:「为什么?」
「你知道的。」
「……」
是,她知道,哪怕二师兄什么都不说,她也全部都知道。
从她知道眼前的大战避无可避的那一刹那,她就已经知道,唯一的破局之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将被神仙一劈为二的不周山接起来,让天路重临。
可若不周山还能接回来,神和仙在飞升离开的时候,便不会将断成两段的山石,留在人间。他们之所以敢将那里留下,是因为他们确信,不周山永不可能被续起。
这也是为什么,人,魔,鬼,妖的大战终将会爆发的原因。
一千年前,神,仙,人合谋灭杀妖族,神仙得以飞升九天之前,斩断了能让人,魔,鬼,妖修为圆满飞升成仙的天路,从此,人,魔,鬼,妖,就被永永远远地困顿在祁夜大陆,不得离开。
这不仅仅是对妖一族的残忍,也不仅仅是对魔,鬼两族的残忍,亦是对人的残忍。
只要时间足够地长,妖会消失,魔和鬼会消失,人间也将因为绝望,终有一天忘记了修仙的可能,祁夜大陆从而将遍地是凡人,神和仙会成为凡人永远不能企及的至高存在,被供奉于高庙,虔诚地参拜。
「桃夭,一千年前,为师欠了一笔债,为师用一千年的时间,才等来一场偿还。」
她家上仙沉溺于销恨山一千年,从来不是被过去牵绊而消沉厌世,他长留山中的唯一目的,便是将自己修成一座天山,一座足以承续不周山的天山。
热泪又将决堤。
为阻泪落下,桃夭愤而抬手,怒捶那一面看不见的墙:「那么我呢?你欠我的,又打算拿什么来偿还?!」
又是一刹那的静默。
她头顶的飞雪开始转小,夹杂在雪中的粉色花瓣,也开始变得稀疏。当飞雪停下,当桃花不再飘落,她的上仙,将去往哪里?
以身化山,真真是伟大至极的一举。
天和地之间多了一座可往九天的山,人,魔,鬼,妖再一次有了飞升成仙的可能,凝滞的祁夜大陆,必将重新焕发出生的盎然。
身后,人,魔,鬼,妖终于回神,他们想明白了这一切,雀跃的人丢开了剑,激动的魔摔掉了刀,兴奋的鬼收起了杀意,甚至连愤恨难消的妖,都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对新生的向往。
昆仑十万修者,齐齐跪在地上,朝销恨山行叩拜大礼。
身后,人,魔,鬼,妖不停地喃喃着,诉说着对上仙这伟大而无私一举的赞美。
毁天灭地的大战,在销恨山战胜九天玄雷的刹那,便已经提前结束了。
正如二师兄所言,上仙之举,无愧于仙。
可——
桃夭蜷紧手掌,更用力地去拍打那一面看不见的墙:「乐正兮辰,你伟大,你了不得,你为天下众生不惜舍下了自己,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被留下的我,又将何去何从?」
飞雪已经变得极小,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一如过去的每一次,温暖柔软到不可思议。
「桃夭,为师是再也不能常伴你的左右,可妖族,得到了再一次昂首阔步走在这尘世间的可
能。」
「那又如何?」
「桃夭,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为师希望,你能一天更比一天快乐地活下去,一天更比一天张扬地活下去。」
销恨山深处的,她家上仙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了。
以身化山的代价,便是将他自己变成一块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没有感知,一无所觉的大石头。
「不,不,乐正兮辰,你个王八蛋,你给老娘等着,老娘不管你是不是老娘师尊,待老娘破了这墙,老娘一定要暴揍你一顿!」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不该是一道选择题,不该是选择了天下苍生,便要失去她家上仙这样冰冷无情的选择题。
可不管她能不能接受,她都阻不了既定的事实。
雪停下的瞬间,她最后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我不仅仅是为天下舍弃了自己,也是为你舍弃了自己,我的北冥——」
北冥?
这句低喃,就像是一把乍然间扎进她脑袋的尖锐锥子,她只觉得头痛欲裂,甚至连她的身躯,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蜷了起来。
二师兄见她不对劲,立刻要上来搀扶,却听身后那个被上仙挥出去的许家人,满身血色地爬了起来。
他一起身,便急对呆愣愣的许修远和李知行厉呵:「你们还在发什么呆?
天道之下,遇妖则杀,乃是天道定下的铁律,桃夭是妖,却以人的身份犯下大恶,已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你们还不快快杀了她?!」
「可——」李知行望着将要捅破天的销恨山,犹豫不决。
那个许家人面色一冷,声色也转成了极寒:「许修远,你又在发什么呆?难不成你要在这里,这一刻背主吗?」
惊惧闪过许修远的眼眸,他飞快提起长剑,命令一众许家人,和那个许家人一道,凌空而起,掠过那些跪在地上,虔诚叩拜的人修们。
他们的目的,是为杀死桃夭。
而桃夭,正被巨大的痛楚擒住,动不得。二师兄急转身,一马当先,横剑挡在了桃夭身前:「许长老,你们还要做什么?」
那个许家人脚步不停,于是一众许家人脚下也不停。
将要接近桃夭时,为首的那个许家人不屑地拂袖,一股强大到超越人的范畴的灵力,自他的衣袖中倾泻而出。
灵力猛地撞上二师兄的长剑,长剑顷刻间被击碎,紧接着便击中了二师兄。
二师兄瞬间血色满面,可他岿然不动,全不顾个人性命般地,死死立在原地,不肯将桃夭置于险境。
那个许家人冷眼一眯,质问:「观南,本尊不想杀你,但你若还不肯让开,那你只能去死!」
二师兄淡淡一笑,无畏答:「祁夜大陆等了足足一千年,才等来了这一线重铺天路的生机,路还未全成,我便不能允你们杀了小师妹,哪怕是死!」
二师兄的话,说得既微弱,又铿锵有力。
可那个许家人实在强大,二师兄已站不住脚,就在他将要倒下的一刻,大师兄,三师兄,四师兄赶到了。
昆仑四大执掌立成一排,一同抵挡那个许家人的杀招。
可即便四大执掌齐心协力,也不足以和那个许家人抗衡。
正此时,妖族的四大妖,梵音,晏华,泽禹,冬青亦站到了桃夭的身后,和昆仑四执掌一同,抵住那个许家人的脚步。
然,那个许家人的脚步不见减缓,反而更快了。
见此,二师兄倾尽全力地扬声:「昆仑的十万弟子,你们在昆仑仙境醉生梦死百年,数百年,甚至一千年,是为了什么?
眼看天路将成,九
天在望,难道你们想眼睁睁地看着这帮子小人,如一千年前般,无情地斩断不周山般,再一次斩断你们飞升的希望吗?」
十万余的昆仑弟子,被二师兄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惊醒,他们之中,至少有半数人,立刻回神,飞到了桃夭身后,和四位师兄站到了一处。
那个许家人的脚步,终于是慢了下来。
眼见于此,那个自始至终神情都高远的许家人,终是流露出了厌烦和倦意,他扬声,对混在其间的魔鬼两族喊话:「魔尊,鬼主,你们还不快快来表达忠心?」
魔尊和鬼主还没动弹,二师兄却先大声地冷笑:「魔尊,鬼主,他们是个什么德行,你们难道不记得了?
难道比起一座只能聊以安慰的仙山,你们不想让一座新的通天之山,从此矗立在祁夜大陆之上吗?」
魔尊和鬼主眼神未动,目光停在销恨山的方向。
二师兄再言:「魔尊,鬼主,一千年前,你们之所以败北,沦落到现如今的地步,究竟是因为自己站错了位置,还是因为某些存在太过无耻?!」
那个许家人怒而拂袖:「魔尊,鬼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你们再不动,那就别怪本尊背信弃义!」
魔尊和鬼主彼此对视,片刻后,他们提着衣摆,一同飞向了桃夭站立的位置,和昆仑,和妖族站在了一起。
见此,那个许家人暴怒:「魔尊,鬼主,你们竟敢背信弃义?」
魔尊大笑:「本尊以为观南说得极好,和你们这等小人说信用,简直是对魔鬼两族天大的侮辱!」
那个许家人怒极反笑:「你们当真统统该死!」
可他的暴怒,却是无能的暴怒,魔尊和鬼主的加入,让护着桃夭的这道防线,几乎不可被突破。
许修远难掩焦急地询问:「尊主,我等该怎么办?」
那个怒极的许家人,忽而笑意大盛,他停下非要杀向前的脚步,而后冷冷地言道:「本尊欲对你们仁慈,可惜你们冥顽不灵。既如此,本尊又何必非要对你们仁慈?」
说罢,他陡然间扬起宽大的衣袖,衣袖翻飞中,偌大的祁夜大陆上,有六道强光,猛地射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