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来人,桃夭眼底的冷冽,淡了三分,她重归神位后第一次对人抬手作揖:「老师,千年未见,别来无恙。」
「不敢!」老者错开身,冷冷地拂袖,「老朽门下弟子九千,各有各的成就,唯独北冥神君一个,已被逐出师门。」
桃夭笑笑,放下了手。
眼前的老者名念一,岁几何,神仙二族未有人知,传闻,他或许与神族齐寿,神族的老幼,皆得他之教导。
桃夭亦不例外。
「北冥,过去你还在我门下时,虽偶有顽劣,却最知轻重,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故而虽你修为一般,但我对你,从不觉失望。
可一千年前,妖族因日渐强势,而逐渐滋扰人间,甚至凌虐凡人时,神和仙不忍人间受苦,这才以杀止杀,屠灭了妖族。
你明知这一切,却因为往日和妖族关系亲近,便不管大事大非,多次在族中为妖族求情,甚至在大战前夕,为让妖族赢下战事,不惜祸害同族。
以上种种,身为你的老师,我原是不信的,哪怕云清说你所犯之罪责已是证据确凿,我依旧不信。
可——」
念一失望而痛心的眼神,又一次瞥过妖王江离,待他的目光触及江离那张艳丽无双的面孔时,气得捏紧了拳头。
「北冥,你可知道,你之所以还能保有这一线生机,是因为我曾不顾一切为你做担保?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待你尝过人间苦楚,知道孰是孰非之后,便一定能回归正道,改过自新。可——」
念一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强行咽下怒气,再言:「可一千年过去了,吃尽苦楚的你不仅没有改过,反而变本加厉,你简直——」
滔天的失望,激得念一浑身颤抖,骂人的言语,卡在他的喉咙,堵得他眉毛和胡须几乎要倒立。云端的仙人见此,急忙飞下来,扶住他。
「念一长老,神王请你莫要太难过,他说为了北冥神君,您已经尽力了,既北冥神君不能回头,便就如此吧。」
「……」念一怔,又看桃夭,他约莫希望能在桃夭眼底看见一丝悔意,若能有,他定会再次为她求情。
九天之上,若还有一个不错的人,约莫就是这位和神族齐寿的老人了吧?
可叹,念一隐在他的洞府,一心专注于教书育人,却不知神君和仙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为和他教导过的,截然不同的模样。
桃夭摇摇头,眼底没有悔意,只有快意。
「咳咳……」念一的脸色,因为桃夭迅速地灰败,他终是被失望倾覆,「早知道你这般冥顽不灵,当初我便不该——」
狠辣的话,念一想说,却是说不出。
念一是神族最德高望重的长老,他的德行之高,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岁大,也因为念一本身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神。
过去,桃夭曾十分地喜欢他,想来,他也曾挺喜欢她的。
她和他,人犹在,物事已全非。
「老师。」
念一蹙眉:「别这样叫我,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念一长老,你教过我的,从未忘记。」
念一冷笑:「北冥,事到如今,你竟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若你真得记得我教过你的,又怎么可能让江离重归人间?」
桃夭长叹:「念一长老,我从不曾变过,而是你的眼睛被蒙住了。」
「什么?」念一凛眉。
桃夭未立刻答,她抬眸看云端,淡漠的目光掠过云清,以及立在他身后的一众神君:「请长老回去云端吧,至于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又是不是愧对于你的教诲,过了今日,你会知道的。」
「过了今日?!」念一再一次怒目,「北冥,你以为你还能有今日吗?」
说罢,念一拂袖,一股强悍的力量,自他衣袖倾斜而出,神力袭去的方向,赫然是妖王江离所站的位置。
念一冷然,眼神冰到极致:「北冥,我极少教你们杀戮,因为身为神君,便该满身慈悲,故而,我不教你们杀戮。
可我不是教不得杀戮,也不是不会杀戮,更不是不能杀戮。
若三界没有妖族,若幽都没有妖王,你不会走失,一千年前也不会发生那么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
既妖王是一切祸害的原罪,那我便杀他一次,又何妨?!」
强悍到不可估量的神力,击向身影本就极为稀薄的妖王,跪在地上的四大妖见念一要杀江离,便飞快地起身,欲为妖王拦挡。
晏华怒吼:「无耻的神,难道自诩慈悲的你们,便永远只会用偷袭这样的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吗?」
四大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念一之强,便是神王云清,都不敢说一点都不畏惧,他若决心要杀谁,无人拦得住。
强悍的神力,在四大妖离江离还很远的时候,便已经穿透江离稀薄的身影,那一抹可怜的残影,瞬间破碎。
「啊——」晏华惨叫,双目顷刻间被恨意浸透,成了艳丽的鲜红,「你们竟然敢再一次杀死我王?!这样的天,这样的地,哪里还有存在的必要?」
晏华飞到高处,无尽地妖力自他身躯往外涌,眼看晏华成了一个被妖力包裹的火球:「本座不屑和这样恶心的三界共存,本座要毁了这三界!」
这厮竟要自爆!
桃夭一个瞬移,落到疯癫的晏华身侧,然后对着火球拍出一道定身咒,定身咒印上晏华后背,迫停了他发癫的愚蠢举动。
眼眸通红,犹如恶鬼的晏华,龇牙咧嘴地冲桃夭嘶吼:「滚——」
桃夭拂袖,一边又甩出一道静心咒,一边指着薄影被击碎的位置:「白斩鸡,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无数个光点,自破碎之处涌起,然后朝着一个中心点凝聚,片刻后,妖王江离的身影,又一次被凝结起来。
晏华愕然:「这……」
不仅晏华愕然,杀妖的神族长老念一亦愕然,大妖,神和仙们,也掩不住难以置信,皆目瞪口呆地看着妖王傲然地立在那里。
悲悯自桃夭眼底缓缓升起:「大妖晏华,别发癫,也别胡闹,保持静默,好好地看着你们的妖王。
一千年了,为了等到这刹那芳华的一刻,他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和等待,所以,不要闹,好吗?」
晏华茫然地看着桃夭,显然,他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
他听不懂,却不代表每一只妖都听不懂,梵音眼眸颤动,手中的佛珠,因为某一种顿悟,滑出他的手。
「女施主,我王他——」
「梵音,当初云清为何要用玄冥天火来焚烧江离?那是因为玄冥天火是本源之火,可焚尽天下一切存在。
念一长老的神力,之所以伤不得江离一丝一毫,不过是因为江离早已不存,既不存,又如何被伤?」
「那……」梵音声色颤抖,满目不解,「那浮于贫僧眼前的我王,又是什么?」
「是爱恨,是回忆,是执念,是不甘,是后悔。」
言罢,桃夭抬步,走向江离。
她是神族的史官,有一支名为马良的神笔,被她记下的东西,既不可以被改变,又能存续很久,甚至能久到天之尽头。
她曾经将一切都记录在案,然,神和仙不希望她将记录在案的一切,留存于世,永在不朽,所以
,她死了,连带着被她记下的一切,都消失了。
然,历史被记载的方式,从来不止文字一途。
云清算无遗策,但他不是史官,也不了解史官。史官的生命可以被抹杀,但史官就算是死,也不会允许真实发生过的一切被篡改,被永埋。
桃夭走到云清身侧,对虚影微微一笑:「妖王江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江离亦笑,这一笑,叫本就艳丽无双的他,美到了难以被描摹的程度。他瞥过桃夭的脸庞,略欠抽地回:「北冥神君,你又变丑了。」
江离是个美人,但这美人白长了一张嘴。
便是化作了一本记不得过往的破书,依旧不改其嘴欠的本性,哪怕她以性命要挟,该贱的时候,还是贱。
桃夭微微一笑,不生气,只淡淡地回怼道:「嗯,本君自是不及你美,但本君不瞎,也不脑残。」
「……」美艳的妖王笑容一滞。
妖王若不瞎,若不脑残,妖族落不到这步田地。
无言回驳的江离,终于轻抬眼眸,将目光落在立于云端之上的神王。
桃夭亦看神王:「江离,该开始了。」
「嗯。」
「不后悔吗?」
「嗯?」
「若你还是一本破书,你便可以书的方式,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这不比就此烟消云散好得多?」
江离轻勾嘴角,露出一丝似嘲讽又似解脱的复杂笑意:「北冥,本王若要追求长生,便走不到现在。」
「也是。」桃夭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爱得时候,爱得越是轰轰烈烈,恨得时候,也越是毁天灭地。」
「恨?」江离摇摇头,答,「别小看本王,也别小看本王的愚痴。」
「哈?」
「本王从不后悔爱过一遭,哪怕所爱非人,代价惨痛。本王也不会去憎恨爱错的人,哪怕他是个混蛋。」
桃夭蹙眉,略有不解:「那你不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