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带着景之去了重泉。
水月楼里照旧高朋满座,人,魔,鬼,妖混坐在一处,酒气上涌的他们,毫无芥蒂地划拳赌酒。
北冥买了两壶酒,一壶递给景之,向来自律的景之,没有拒绝。
他接过酒,狠狠灌了一口,但对于没有喝过酒的人来说,第一口总是要命的。
景之痛苦地捂住嘴巴,咳个不停,北冥见他这般不济事,乐得哈哈大笑。
「所以这里就是你让让贫道来的地方?」
北冥笑,问:「不好吗?」
景之抬眸,将目光落在水月楼里被酒意泡得浑浑噩噩的人,魔,鬼,妖,然后摇了摇头:「玩物丧志。」
「……」
景之将酒壶放在水月楼外的长阶上,和北冥拱手告辞:「北冥,若你只想诓贫道来陪你喝酒,请恕贫道不能作陪。」
「你觉得他们快活吗?」
「什么?」
北冥的目光亦落在水月楼内:「祁夜大陆有许多可去的好地方,譬如增城的食仙街,九疑的琳琅水畔,江陵的千草山,玉门的长河谷,即墨的鱼戏白莲,当然,还有你们玄址的百鸟朝凤。但这些好去处里,我最喜欢的地方,却是重泉的水月楼。」
说着,北冥略顿,侧首看冷面的景之:「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景之不答,显然是毫不关心。
「因为唯有在这里,人,魔,鬼,妖会忘了各自的来处,沉浸在美酒和佳肴,与同族、非同族共同欢愉。」
本有些不耐的景之,眼神忽而转为幽深,他侧首,将目光落在楼中勾肩搭背的人,魔,妖,鬼们。
「你在增城看见了妖对人的屠杀,你在金陵看见了人对妖的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然后,你又在这里看见了人和妖的和乐融融。」
北冥转身,和双眼又一次失去清明的景之对视:「景之,世间的一切从来都是十分复杂的,敌对和相合,喜爱和憎恨往往都是可以共存的。」
景之沉默了片刻,问:「所以哪怕妖族残杀再多的人,人也应该无底线地原谅他们?」
「……」美人是美,但脑子太轴!
乐正家该不是自己和景之说不明白,这才气得一脚把人踹出来历练地吧?
北冥第一次生出了后悔,后悔自己作甚要见色起意?如今好了,莫名其妙摊上一个楞货,气得她骂又舍不得骂,打又未必打得过。
憋屈!
北冥狠狠跺了两下脚,伸手就把人往前揪。
「北冥,你松手!」
「乐正兮辰,你才应该闭嘴,否则,你信不信我把你定住身形一百日?!」
「……」
两人一阵七歪八扭,绕到了重泉的水岸边。
岸边有一座茅草棚,一只身穿袈裟,额前垂着三根彩色翎羽的大妖,神态慈祥宁静地盘腿坐在一朵幻化出来的青莲上。
而他的身前,排着一串长长的队伍,队伍里的,多是人。
队伍最前的一个老妇人,一手牵着一个扎小辫子的女娃娃,一手行佛礼:「梵音大菩萨,您看我家囡囡值几钱?」
梵音略略抬了抬眼皮,然后手心一番,翻出一锭银子,他将银子递给老妇人,老妇人立刻松口女娃娃,欢欢喜喜地接过了银子。
揣着银子的老妇人飞快地转身,被落下的女娃娃不安地大喊:「阿娘——」
但老妇人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女娃娃抬脚,想要追上老妇人,但女娃娃的腿短,片刻的功夫,老妇人已经跑出了很远,女娃娃根本追不上。
女娃娃害怕地大喊:「阿
娘,阿娘——」
正此时,重泉下,一条庞然大蛇拱出水面,它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下落单的女娃娃。但,他的嘴才张开,便叫景之拂出的一股灵力,击碎了三五颗牙齿。
这一阵骚动,急得梵音跳下青莲,他也不和景之为难,只喊住那个揣着银子跑路的老妇人:「你家娃娃没死,你得把钱留下。」
老妇人一听,死死揪住银子:「梵音大菩萨,我已经把囡囡卖给你了,她没死,又不是我不肯她死。」
说着,老妇人恨恨地瞪着景之:「你做甚多管闲事?」
景之被瞪得瞠目结舌,他牵着瑟瑟发抖,流泪满面的女娃娃,质问道:「她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眼看着她喂了妖兽?」
「为何不能?」老妇人反问,「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想卖就卖,轮得到你来管吗?」
「……」
老妇人死死捂住袖口里的银子,对梵音说:「梵音活菩萨,我和菩萨是银货两清,囡囡……我不要了。」
然后,老妇人不再说话,转身跑进了黑夜。
梵音提着佛珠,缓步走到景之身前:「阿弥陀佛,小道长有礼。」
「哼。」
面对景之的无礼,梵音保持了合宜的微笑,他伸出一只手,对景之言:「小道长若是看上了女娃娃,尽管领回去,只贫僧付了一锭银子,还请小道长付给贫僧一锭银子。」
然后,梵音半侧身,指着河岸边那条长如游龙的队伍,淡淡言道:「若小道长悲天悯人,也可再付一千两,救下此间的所有人。」
景之冷冷勾起嘴角,真从袖中掏出一千两银票,丢给梵音:「拿去!」
梵音的嘴角,几乎就咧到了最高,他毫不客气地将银票揣进怀里:「小道长不仅是活菩萨,还是财神爷,贫僧喜欢地紧。」
景之不答话,牵着女娃娃便要走。
「哦,对了。」梵音敛眉,双手合十,其模样和人间供奉在庙堂里的神佛一般无二,「往重泉边卖儿卖女的,每日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小道长若真是活菩萨,不如在重泉旁建一栋宅子,也好日日普度众生,救苦救难。」
景之要走的脚步一顿:「你——」
「贫僧什么?」梵音莞尔,「鉴于小道长人好,贫僧再多说两句。他们既选择了卖儿卖女,便已下定决心舍下儿女。今日小道长大方,救下一千来人,只不知,小道长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景之蹙眉,全不明白梵音为何这般问,而梵音也看得出,景之不懂。
于是,他风姿绰约地转身,一身紫金色袈裟,在夜色下划出一个美轮美奂的弧度,只见他对排队卖儿卖女的队伍高喊:「诸位,今日你们有福气,遇到一个大善人,他愿意白给你们一人一锭银子,你们领完银子,就带着孩子回家去吧。」
众人欢呼。
但,欢呼之后,有一人跳出来问:「梵音活菩萨,孩子——我不要了,您看我能不能拿两锭银子?」
梵音不答,半斜着眼睛看景之。
就在这沉默里,又有一人站出来响应:「对,我也不要孩子,我只要银子!」
「对,对,我不要孩子!我要银子!」
很快,几乎所有人都说自己不要孩子,要银子。
面对疯癫的凡人,景之牵住女娃娃的手,不由地松了松。
梵音又一次双手合十,学那人间高僧念了一句佛语:「小道长,贫僧虽是妖,却一心向佛,小道长可莫要误会贫僧才好。」
「大妖,这等浑话,你也说得出?」景之终于怒了,「佛祖若知道你拿人命祭妖兽的五脏六腑,怕是要化作怒目金刚,斩了你。」
「啧啧。」梵音不由地被景之的怒火,「吓」得倒退两步,「小道长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景之拔剑:「你说得对,贫道甚至可以怒而杀妖。」
梵音似乎更害怕了,拢着袖子便作瑟瑟状:「小道长,你要杀贫僧,贫僧感觉到了,但佛祖要杀贫僧,贫僧却是没觉得。」
说着,梵音放下衣袖,他的双目之中,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害怕?
「小道长,贫僧还是那句话,若你真要做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便在重泉建一栋住处,日日夜夜在此散财。」
「不。」景之摇了摇头,横剑,「贫道还可以杀了你!」
被剑指的梵音哈哈大笑,他敞开双臂,将前胸迎向景之:「小道长好魄力,或者小道长可以杀了贫僧试试看,看贫僧死后,重泉边的交易,还会不会继续?」
景之挥剑。
北冥急忙跳了出去,拦在一人一妖中间:「大家都是朋友,何必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呢?」
「谁和他是朋友?」梵音和景之同时大喊。
北冥头转向左侧:「三毛儿,你是我的朋友,景之也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当然还是朋友。」
「……」梵音一时语塞,「女施主,贫僧还说,今日这里怎么来了一个愣头青,合着是你带来的!」
北冥干笑,急忙表出歉意:「他没见过世面,我带他来开开眼。」
「若非看在女施主的面上,贫僧可不会对他客气。」梵音冷笑,白了景之一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连神佛都不敢说自己做得了人间的救世主,凭他也敢一试?」
说罢,梵音大步向前,坐回青莲台,继续他买卖孩子的交易:「一千两,贫僧不贪,还是散给人。人拿了钱要走,贫僧不拦,可人不肯走,非要卖孩子,贫僧也不会拒。」
闻言,景之气得抡起长剑,便又要杀上去,北冥无奈,弹出一道定身咒,然后把他拖进了水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