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子身后的便有一连串的模糊黑影,影影绰绰,在乌云遮日下,看不真切。
张元心头没由来生出一股不安之意,可这从哪儿生出的,他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狗声不曾停歇。
张元定了定神,将视线移到另一边的镇口,皱眉道:“听着最凶的,当是老寡妇家那条大黑狗,瞎闹腾!”
话音刚落,刚好一声惊雷骤起,夜色下的稻田亮如白昼,同时也照亮了他的惨白面色。
一道倾盆大雨在这个秋日的多雨时节骤然而至。
香稻大小的雨滴滴在土泥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顷刻间,密密麻麻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了一张硕大无比的幔帐。
张元一个激灵,脸色极度渗白,极度的惊吓,一小股携带异味的滚烫热流夹杂着冰凉雨水,顺着他的裤腿流入布鞋之中。
到了不惑之年这等年纪,自然是不会被这突如而来的秋雨吓着了,让他如此惊恐的,是方才秋雷落下,张元看见不远处的稻田那位嫁衣女子,抬起手遮住容颜,轻轻往下一抹后,就好似就整张面皮全部剥离去了,露出张犹如怨气死尸的面目,而他身后那些看不真切的黑影,也一同“照射”出来。
只不过相比在世时的面色红润。
这时的黑影,死气沉沉。
兴许是见到了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东西,这时的张元想必是忘了有个嫁衣女鬼,只管凝神朝黑影望去。
虽只是一眼,只不过也让张元后背发凉。
闪电落下之际,一众“黑影”似是茫茫碌碌伫在原地不知来去回路,闪电消失,“黑影”便如常年未见着吃食的乞丐,一个个眼珠通红,发疯似的朝张元飘来。
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一个只会记载在三教古籍上的可怕词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阴兵!
书上记载,所谓阴兵,也称鬼兵,形成条件极为苛刻,不仅要在朝廷庙堂里有正规的编制,还要身上血煞气逼人,在万人以上的战争中败亡有怨气且久久不散,再加上天时地利的推进,四者缺一不可,往往这类阴兵生前血气方刚,死前的思维所见便停在战争期间,这类阴兵兴许活着的时候还会顾忌一些人际脉络,可既然已经死了,那管你是狗皇帝的儿孙,只要挡了道,都是照杀不误。
只不过书上还有种说法,便是这阴兵不同其他死后有怨气的平民,阴兵还有生前意识,不会像张元如今所见的呆站着茫然无知。
只不过按理说阴兵只会出现在一些偏远无人的极阴之地,大晋不说人口数万,单单就说开国以来只出了两位修士这一点,便能证明大晋没有那份气运,更无任何阴地,所以开国百年来,朝国主递上去的奏折,便没有任何记录活人见过阴兵的事。
所以青林镇当时任职记载一镇历史的官员李卿白便只是堪堪多写了阴兵二字,便引来朝廷百位文官的口诛笔伐。
引起众怒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世人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李卿白当真要引起天下百姓恐慌不成?
张元能见过那本野史,便是当年欲引他踏上儒教修行之路的读书人,便是李卿白。
张元嘴唇颤抖,那种只会在少时面对高自己大半截孩子的恐惧感,在这时忽然就浮现开来,心底有了这等念头,便如波涛江水怎么也止不住,待他晃过神来,努力想要驱除时,早已为时过晚。
他想要大声呼喊,哪怕是喊出妻子吕氏也好,却是发现自己如鲠在喉,眼睁睁望着阴兵离自己愈发靠拢,张元艰难地转过身子,想跑,那平日里背着百把斤中的稻米走上三四公里都不嫌累的双腿,这一刻便也掉了链子。
举步维艰。
正当张元茫然失措之际,一道苍老无比的声音从他背后忽然响起。
“老丈你只管敛气往回走,莫回头!”
张元蓦然一惊,却依旧不敢转头回望,但下一刻,一只手在他背部拍了下,骤然,一股暖意充斥全身,适才僵住的脚,这个时候似乎也放松下来了。
四肢是能动了,这位一镇之长也恢复了些思绪,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嫁衣女鬼亦或是阴兵在否,一股后继之力充斥全身,直接抬脚大步便跑了起来,兴许是觉得离那群阴兵远了,也就停下脚步,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来。
“老丈你呼吸放缓,只要走出稻田便安然无恙,贫道方才已经在你身后贴了敛气符,只要你做出的动静不大,哪怕阴兵站在你身前,也拿你毫无办法。”
果不其然,正如那道士所说,张元一口气跑了数息时间,也没见着刚刚那死气沉沉的阴兵。
逃是逃出来了,但那种恐怖依旧挥之不去,但这一停,那道苍老声音也匆忙急促。
“老丈你再不走,贫道也救不了你!”
声音里边儿不仅是急促,更多的还是愤怒。
张元顿了顿身子,既然自称贫道,那该是志为“斩妖除魔”的道士了,他低头沉吟,尚如今的大晋道观数不甚数,可一些广为人知的,就只有三座。
建康城作为京城,自然是有一座,只不过青林镇离那里算下来也有千百里的路程,更何况那里的道士被大晋的护国剑圣下达了命令不能出京。
除去建康城的道观,武陵源里有便有一座,离镇子不远,几十里的路程,这个前来捉妖的道士便极有可能是武陵源来的。
这种情况,张元还能想到这些东西,不知该说是人傻还是分不清形式,甚至下一刻,他还缓缓转头望去。
好像丝毫不担心那群阴兵会不会一口扑倒自己身前。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
张元看的仔仔细细,一众衣着先秦将士袍的阴兵,原是驻在原地,但因着这一望,可不得了。
一众阴兵似乎闻到了什么,注视着这个方向。
下意识的,镇长惊呼出声,但是下一刻又猛地捂住自己嘴巴。
在先秦那偌大王朝,王权贵族的衣着讲究世人皆知,极为苛刻,但却少有人知,先秦的军中衣着制度更加严苛,就例如若是将士穿了将军袍,没人知道这事便过了,但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啧啧,那下场,在军规中,可不比叛国轻半点。
而能成为阴兵,条件也极其苛刻,单单在生前杀敌上百这一点,便能淘汰大半数将士,说是百中唯一也不为过。
来不及了。
处在阴兵最前方的那位,衣着服装与身后的完全不同,两肩装有皮革制的披膊,胸背以肩部还有淡色彩结头,这时若是有先秦人士在场,定能知道,这位阴兵,生前至少是将军级别的。
成了将军的人,武力又怎会低?
所以下一刻,那阴兵之首的将军,像是一只离弦之箭,在张元呼出声的同时,朝着他一跃而起,足足有七八丈,待它落地后,已然是站在张元身前。
仅有三步之遥。
镇长面色惊骇。
自始至终也没瞧见那道士身影,其实这点才是他最害怕的。
只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道士一定在附近。
“道长救我!”
——
青林镇有家客栈紧傍河岸,四四方方,墙不避风,瓦不遮雨,帘窗似乎很久没有擦试过了,观这貌相,比之糊了农油的书纸差不了多少,木制的开合门因着秋风嘎吱作响。
客栈占地极小,算上几张大小各一的木桌凳,不过三丈大小,说是客栈,充其量就是家规模不大的小酒肆。
破旧不堪的木门外有杆大旗上,绣着四个大字:茶醉书香。
天色已晚。
一个负剑少年秉灯走到这里,先是抬头看了眼四个大字,暗自咂舌,随后又瞄了“客栈”柜台前,那瞧着凶神恶煞的胖态妇人,跷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捣鼓账本,心情貌似极好。
宁初一不禁咽了咽唾沫。
今年花朝二月,在浊水巷口辱骂自己的王家儿媳妇便是这样,不过那日后便没见过她了,听小缺儿说是认识到自己错误,改过自新。
少年没有深究这事,此刻径直大步跨进客栈,也不含糊,直接要了间上房。
进了房间,宁初一放下防备,说到底他也就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没有半点经验可言,能做到在世俗王朝太子前稳重不俯身低头,已是难得。
宁初一摇摇头,动作轻微地关上双扇门,清洗了双手后,摘下了木剑,走到桌案前,将其彻彻底底清洁了个遍。
那便宜师父自然不会教他这些读书人的繁文礼节,自然而然是从白大剑仙那儿听来的,据说这礼节还有个名字,净手洁案。
做完一切后,宁初一才端正坐下,执笔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思索良久,心头仍是烦闷。
许是被这秋风吹来的枯叶搅乱了心情,执笔的手终究还是垂了下去。
宁初一信手推开双扇门,没有带剑,一个人踱步走出客栈外。
岸边那棵柳树已然是金黄,与阳春三月末的苍松翠柏全然不同,柳叶半黄半绿,树身也如同年迈了般,被这场忽如而来的秋风吹的柳叶漫天飞扬。
靠在树下的宁初一伸出一手接住一片,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这个虚岁算下来不过十四的少年,一下子就泪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