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忽有所悟。
虽说迄今为止,在青铜小镜炼化过的物件之中,只有灵魄尸因为天赋异禀,得到过「如生人面、蕴前世念」这样明确的评语,虬褫尸的「念存魄尸」亦是源自灵魄面具,但并不意味着剩下的几样东西里就没有藏着妖祟执念,尤其是「银伥遗臭、外合血冤」的银煞尸。
婉儿先为银伥、再成银煞,在暗无天日的银窖中度过漫长岁月,心中积蓄的痛苦和怨毒有多么深重,记忆中父亲为她点燃的那一盏明亮烛火就有多么幸福温暖,以至于连自己的本体也幻化成了青铜猴子烛台的模样。
这是她此生执念所系,堪称根深蒂固,哪怕被镜子返本还源,却也无法真正消除,依旧深藏于银煞烛台之中。
单论这一条,反倒是修为明显高出婉儿许多的摘心婆婆远远不及,死后就现了无毛红眼小猴之形,被镜子炼了一遍,也只是身形略有变化而已。
眼见于此,齐敬之也就没有阻止银色小女娃的举动,而是主动将两者凑向一处,让她将托盘血烛顺利戴到了红眼小猴的头上。
只可惜这具风母尸虽然对血光有所反应,但终究是个死物,即便有些许执念残留,也和婉儿没有半点关系,自然不会接过托盘血烛、为小女娃驱散黑暗。
银色小女娃等了片刻,却始终不能如愿,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连同血烛的光芒都随之冷了几分。
下一刻,她猛地收回托盘,重新高举在自己头顶。
与此同时,银煞血焰骤然大盛,凄艳刺目、愈发浓重的血色焰光飞快向外铺展,犹如一顶撑开的伞盖,将红眼小猴罩了进去。
齐敬之见状,饶是知晓自己手持烛台,并不会被这看上去愈发诡异的血光烧到,也忍不住松开了手掌。
接着只见这顶血焰伞盖一放即收,裹带着红眼小猴缩回灯芯,恢复成了先前的一灯如豆,竟是直接将其生吞了。
然而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一个呼吸,银煞血焰就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先是火苗蹿起来老高、血焰伞盖复现,旋即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拽回灯芯。
如此一张一缩反复拉锯了数次,血焰伞盖终于再也维持不住,轰然爆裂开来。
一时间,焰光四散、血色漫空。
这景象齐敬之似曾相识,只不过炸裂成无数火星的不再是戴烛金鸡的灯花火球,而换成了血焰伞盖。
与此同时,一团诡异黑风现出身形,在空中呼啸翻涌不休,内里还有两颗血色眼珠上下浮沉、时隐时现。
「这便是妖婆子口中贯通阴阳的大黑阴风么……」
齐敬之才生出这个念头,忽觉手里的银煞烛台又是一震,紧接着托盘上的整根血烛竟是砰然炸裂。
粘稠厚重的血浪朝天一涌,霎时间就分化成两条巨大的血色臂膀,将那团黑风圈在当中,更用两只血手各自攥住了一颗血睛。
这一回,银煞尸似乎是拿住了风母尸的要害,整团黑风登时变得滞涩起来,不再肆意翻涌,而是紧紧附着在了两条血手臂上,被其轻易就从半空中扯落。
接下来,无论是血手臂还是血睛黑风,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纠缠成一团。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二者尽皆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只小猴蹲坐在银煞烛台的托盘上。
这只小猴通体黑漆漆的,脚底板和屁股都熔铸在托盘里,正使劲儿仰着脑袋望向天空。
它代替了原本的血烛,两个空洞的眼眶里各自冒出一团血焰,又在上方汇聚成了一股,比之先前的一灯如豆要明亮不少,照在身上也愈发阴寒。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啧啧称奇,旋即看向托盘下头的银色小女娃,却见
她已经闭上了双眼,脸上又有笑颜展露。
「虽然没能重现青铜猴子烛台的模样,好歹也多了一只小猴陪伴。」
齐敬之暗自感叹一声,又记起先前风助火势的设想,心头便是一动。
他当即将这个由银煞、风母二尸融汇而成的崭新烛台举高了些,尝试着朝浑身漆黑、眼中冒火的小猴子轻轻吹出了一口气。
轰的一下,小猴子浑身上下瞬间被焰光覆盖,更有一道猛恶非常的血色烈焰朝着天空汹涌扑出,一直蔓延出两丈有余。
齐敬之尚没来得及惊讶,耳中忽地传来一连串瓦片碎裂的声响。
只见那被血色烈焰所及、介于阴阳之间的虚空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烧穿了,竟是露出了一个大洞。
大洞的边缘泛着夺目的金光,内里则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水域,水色昏黄、浊流涌起,隐约间还有种种生灵的身影在其中载沉载浮。
齐敬之只是看了一眼,便有水浪翻涌、鸟兽嘶鸣、男女哭喊,连同更多根本无法分辨的声响径直传入他的心底,嘈杂喧闹、鼎沸轰鸣。
「不好!」
当初在曹江上遭遇迷神之劫的殷鉴未远,齐敬之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迅速闭目低头,再不敢直视那洞里的景象。
几乎在同时,他心中的怒鹤发出一声长鸣,霜白为底、晕染殷红的羽翼一下子舒展开来,翅尖泛起斑斓五彩,其中又以青意最盛。
高亢激越的鹤唳声中,这一对鹤翅倏然作舞,鼓荡起松风如啸,让齐敬之维持住了一线清明。
他身披烟霞羽衣,全力催运起《虬褫乘云秘法》,下意识五指拨弄、隔空连弹,抽丝剥茧一般将涌进心底的种种异响不断抽离。
片刻之后,兀自低着头的少年睁开眼睛一瞧,就见烟霞羽衣蒙上了一层极浅淡的昏黄光晕,瞧上去波光粼粼的,就好似水面上缓缓荡开的涟漪。
齐敬之才看了几眼,脑中便略显昏沉,生出了几分眩晕烦恶之感。
他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动念将烟霞羽衣收起,忍住不去看头顶的诡异大洞,略微抬眼一扫,却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瞳孔一缩。
透过更添玄妙的血光看去,满园魏氏族人的尸身上各有一道身影浮现。
这些身影与原主生前别无二致,才出现时还略显虚幻,眼中浑浑噩噩,没有半分神采,但眨眼间就凝实如同活人,神情也变得生动起来,以痛苦与恐惧居多。
见状,齐敬之立刻就回想起了于松龄县阴司见过的沈如海,知道在银煞、风母合二为一之后,其上的阴风血焰已是今非昔比,带着自己愈发靠近幽冥,已经能够直接瞧见死灵。
这些死灵才一恢复神智,尚来不及看清自身境况,身躯就缓缓飘起,百川汇海一般朝着半空中的某一处聚集而去。
一时间,哭嚎哀叫四起,满园尽是喊冤之声。
「那洞里的昏黄之水,多半就是传说中的黄泉了。」
「方才摘心婆婆还说九真郡城的黄泉和阴司皆被大能遮蔽,以致于死灵无所归依,不想转眼间就被威能大增的阴风血焰烧开了一处缝隙。」
齐敬之了然之余,眼角余光瞥见那一道道魏氏死灵身不由己地飞向头顶的大洞,心头却是一片惨然。
他有心冲到魏豹身边,让这根魏氏独苗与自己的族人见上最后一面,却也知道那洞中的黄泉景象太过诡异恐怖,绝非魏豹可以承受,也只好将这个念头强行压下。
念头一生一灭之间,魏氏死灵已经没了一小半,剩下的也都猬集在半空中的破洞外,拥挤成了一团。
哭喊吵闹声中,亦有少数死灵或是低声安慰亲族,或是大声呵斥后辈,又或是执手
泪眼、相约来世,也不乏有死灵瞧见了魏豹,以各种称呼大声呼唤,却注定得不到任何回音。
就在这时,后园门口方向忽有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旋即便有十几人提着刀剑棍棒,乱哄哄地闯入园中,不由分说就四散开来,像是在寻觅着什么,领头的一人则迎向了正在搬尸体的魏豹。
齐敬之看得清楚,这些人里既有身着华贵霜白神袍的白云宫神官,也有一身短打的普通杂役,此时竟是不分尊卑地混杂在了一处,而且无论看上去是什么身份,瞧见了园中遍地死状可怖的尸首,竟没一个露出惊讶畏惧之色的,反而眼神颇为随意轻佻。
他仔细环顾一圈,并没看见安丰侯的庶弟丁承礼,却发现这十几人当中虽然没人显露出修士气息,却个个孔武有力、筋骨强健,明显有武艺傍身,尤其里头有几人头顶的发髻歪歪斜斜,就好似帽子没有戴正,露出了底下光秃秃的头皮。
待再三确认自己并没看错,齐敬之不由得眉峰微蹙,立刻将银煞风母烛台换至左手,悄无声息地朝着魏豹靠拢过去。
另一头独自走向魏豹的是一位衣着极为华丽的中年神官,气质神采皆是不俗,举手投足之间颇显出几分仙风道气。
魏豹此时早已放下手中的族人尸身,紧紧握住了赤金刀,脸上半是疑惑半是警惕,远远地朝中年神官问道:「监院带着这么多人过来,不知有什么事?」
闻言,白云宫监院脚步一缓,却是一边继续朝着魏豹靠近,一边口中答道:「好教施主得知,方才城中四处忽然乱起,本座聚集起宫中众人严守门户,正好巡查到此!」
他顿了顿,目光向四周一扫,似乎是才瞧见遍地的尸身一般,将眉毛一扬,讶然道:「敢问施主,这后园里出了什么事,竟使得这么多魏氏族人曝尸于地。」
瞧见对方这等反常做派,魏豹脸上警惕之色愈浓:「既然是巡查白云宫,刚才这后园里动静极大,又起了好几处火头浓烟,监院来得可是有些迟了!」
「哦?」
白云宫监院似乎并不在意魏豹的提防乃至敌意,反而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笑吟吟地道:「说到动静,方才白云宫中忽然被打破了两片金瓦,那碎裂之声可是将本座唬得心惊肉跳,不知魏施主可听见了吗?」
他不等魏豹回答,又立刻接了一句:「宫里的金瓦实在非同小可,绝不能再有丝毫损毁!」
眼见这个监院顾左右而言他,而且言语中颇多古怪,魏豹提着刀缓缓退向先前齐敬之倚靠的古柏,口中一字一句,俱是冷硬如铁:「既然是要保住白云宫的金瓦,监院就该守着前头的殿宇才是,怎么巡查到后园来了?」
白云宫监院的脚步则是骤然加快,脸上的笑意也转作阴沉:「本座细查方位,那两片金瓦覆盖之地便是此处,不知魏施主可曾瞧见那碎瓦之贼?」
与此同时,四周分散开的众人也颇为默契地上前,隐成合围之势。
「尔等若是再敢近身,休怪魏某刀下无情!」
魏豹话音未落,赤金刀中便有大片云气蔓延而出,其中隐现蛇虎之形,将他牢牢护在当中。
见状,白云宫监院脚步不停,脸上俱是狠厉贪婪之色:「我早就跟宗主建言多次,这魏家的赤金刀是个隐患,该当早早除去!宗主却严令不许我等插手,只一味偏心那个摘心婆子!如今可倒好,那婆子不知去向,反倒连累咱们苦心布置的金瓦被打破了两片,不得不亲自动手!」
说话的功夫,白云宫众人合围之势已成,各自举刀握枪,就要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魏豹的身形忽然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随即冥冥之中似有一道阴风刮过,十几人当中立即就
有四五个站得近的,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颤。
「怎的突然这般冷?」
其中一人才疑惑开口,忽地神情一滞,口中猛地发出了凄厉哀嚎。
他周围的几个同伴亦是不肯落后,齐声痛呼不止,身躯更是肉眼可见地变得干瘪、焦枯。
紧接着,这几人身上似有凄艳血光一闪而逝,正宛如蜡烛般融化的可怖残躯便像先前魏豹那样倏然不见了,原地竟是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剩下的人早已看得呆了,只是没等他们反应,森寒阴风已经同样拂过身躯、沁入骨髓、吹进心底,又从他们的内心深处、骨头缝隙乃至周身毛孔之中喷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