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生双翅、竦身腾空,浮游青云、上造太阶。
这对新出炉的鹤履双翅掀起阵阵强有力的狂风,托举着少年冉冉升至半空,并不算快,更称不得一个飞字,顶多算是驾风爬云、拾阶而上,就好似原本的镜甲天蜈一般。
齐敬之心里却是又惊又喜。
在他的感应之中,背后这对鹤履双翅以青华少阳为骨、松柏甲木为肉、若木阳火为血、龙相虬褫为皮、镜甲天蜈为羽,诸般灵物在洪流炎火的炼制之下彼此交融,彻底成为了一体。
旁的倒还罢了,那镜甲天蜈的鳞甲本就宛如玄铁精钢,在化为翎羽之后,少了几分粗犷狰狞,多了几分飘逸华美,随着鹤履双翅每次舒展鼓荡,便能听见甲片相碰、铿锵有声,绝非华而不实的样子货。
尤为难得的是,他的怒鹤心骨与这对翅膀互生感应,就仿佛自己在四肢之外多出了一对肢体,无需刻意操控,鹤翅就能自行鼓风飞腾。
齐敬之心里更生出明悟,似乎自己只需略一动念存想,就能将这对翅膀收敛成先前那面甲片重叠的奇形翅盾,若是还觉得不够凉快,将身上的玄袍银带黑靴变回青茅鹤履乃至怒睛青羽小鹤也不是不行。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他还未修习《青羽秘卷》,尚不能自如调动青华少阳之气,也就无法对鹤履双翅真正做到如臂使指,总是有些滞涩之处。
念头起落之间,齐敬之已是越飞越高,忍不住低头看去,就见整座玄都观都在脚下,心神不由为之激荡,一声满是喜悦与豪情的鹤唳登时脱口而出。
“愿将仙羽翅,一借飞云空!”
自修行以来,齐敬之就在观想仙羽飞鹤,此刻终于有了一对翅膀,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展翼翱翔的心思。
于是,他一边努力沟通鹤履双翅,一边尝试扭动身躯,想要转换御空的方向。
哪知他不插手鹤履双翅的运转还好,一旦开始干预,这对才得到的翅膀登时就扭成了麻花,连带着整个人立刻失了平衡,身躯猛地一个歪斜,就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朝着下方的紫虚馆急坠而下。
只看这架势,倒比方才爬上来的时候要快了许多。
紫虚馆的花圃药田里登时大乱,奇花异草们纷纷从泥土里拔出根须,慌慌忙忙作鸟兽散,又在四周的墙根底下挤作一团。
其中还有些机灵的,连滚带爬地跑去凤紫虚身边,缩进了这位玄都观主的裙摆底下。
齐敬之在天上手舞足蹈,好不容易才将扭在一处的鹤履双翅舒展开来,只是仓促间依旧没能稳住自己的身形。
眼看就要着地,鹤履双翅忽而反向朝他身上一裹,瞬间化为了一副明光铁甲,在大日之下泛着灿灿金光。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凤紫虚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徒儿一头砸在空无一物的花圃药田里。
若非灵魄尸早就与青虬腰带融合一体,方才也一并被炼入了鹤履之中,只怕齐敬之就要当场摔个嘴啃泥。
他很是狼狈地爬起来,抬手想要拍一拍身上的泥土,却发现自己从头到脚光洁如新,不曾沾染分毫。
明光铁甲飞快褪去,两只鹤翅重新拼成了一面奇形铁盾,盖在了煎人寿的刀鞘上。
齐敬之看向凤紫虚,脸上笑容灿烂:“多谢师尊赐宝!”
凤紫虚颔首轻笑道:“为师已将《青羽秘卷》炼入了你这双鹤履之中,作为你显化心相乃至神游、圣胎二境的本经,今后只需按部就班地参悟习练即可。等你真正入门,能接引炼化青华少阳之气了,就不必再刻意压制心相,任其自然显化便好。”
齐敬之自然是点头应了:“不瞒师尊说,徒儿当初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心相时常呼之欲出,然而经过了琅琊君和师尊的点拨教导,才知自己从前是何等浅薄,尤其在学了《却谷食气篇》的虚怀若谷之后,心里就总觉着空虚,先前的那种躁动已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嗯,厚积薄发并非坏事。正所谓相由心生,你只要做到此心常定、道念恒坚,剩下的事情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
凤紫虚很是满意自家徒儿不骄不躁的心境,想了想又嘱咐道:“说起这个道心,我瞧你先前对无患木颇多关注,想来除了有一位友人因那搀和了无患木的玉枕惨死,还有在玉枕梦境里得了莫大好处的缘故。”
齐敬之闻言一怔,心里登时想起了鹿栖云。
要说他在枕中梦里的收获,无疑便是化身那个满腹野心的少年道士,亲身经历了一番权谋争斗、战阵厮杀,虽是浅尝辄止,却也见识了另一种人生,起到了红尘炼心之效。
尤其是在梦中那场大戏的尾声,他明悟我之为我,彻底放开心怀,拔刀飞天、手挥明月,一刀便将无面魔君斩杀。
若没有这份难得的经历感悟,他出梦出洞后若想凝聚怒鹤心骨,只怕不会那般容易。
与之相比,他在梦中学会了剃头修面的刀功技艺和还算过得去的骑术,不过是顺带,反而算不得什么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点头承认道:“徒儿在玉枕中经历了一场梦幻,就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正经经地重活了半世,以至于后来行事,多多少少受了梦里身份的影响,还曾不止一次在人前以那个身份的名号自称。”
凤紫虚听见这话,却是眉峰紧蹙,摇头道:“只看怒鹤心骨,便知你的心志还算坚韧,能被影响到这个地步,仅凭幻心玉和无患木可做不到,即便有那个青洪公乃至白仙教的神力搀和也绝无可能,换成怀梦草还差不多!”
“那个玉枕定有古怪!沐家小闺女既然将拆玉枕的事情告诉你了,难道就没说旁的?”
齐敬之仔细想了想,迟疑道:“她当时还说,午梦千山、窗阴一箭,有时候梦不只是梦,还告诫徒儿说,身为修士不能对梦境等闲视之,否则没准儿哪天就一入梦乡、再无归日……”
齐敬之越说越是心惊,当初他见识浅薄,听了沐瑛仙的劝告却没怎么往心里去,如今想起这些话,立刻就联想到了丁令威身上。
见少年神情有异,凤紫虚似乎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轻轻点头道:“无极之野中有许多诡异莫测的秘境,除了为师先前提到过的镜乡,这梦乡也是其中之一。”
“传说之中,在道祖开辟无何之乡后,众生的梦境映照入无极之野,渐渐汇聚成一处玄妙所在,被称为梦乡,号称世间一切有情众生的梦魂归处。”
“原本这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近千年以来,无极之野似乎隐隐生出了某种不好的变化,诸般阻道的外魔愈发不安分,其中从梦乡里出来的梦鬼、魇怪为害尤烈。一旦被它们侵入梦境,轻则被吞吃心中念头乃至梦魂,变得痴愚呆傻,重则自身灵性被拉扯入梦乡之中,连轮回的机会都不可得。”
齐敬之愈听愈是心惊,万没想到连做个梦都可能遭遇此种凶险。
他认认真真回想了一遍,似乎除了那场枕中梦,自己最后一次正经做梦还是在杀死陈二的那个晚上。
那夜的梦似乎极为漫长,让他醒来之后很是疲惫,却记不起究竟梦见了什么。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突然开口的路云子吓了一跳,便将做梦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
凤紫虚已经习惯了自家徒儿时不时地神游天外、思绪翻飞,等齐敬之回身,方才好气又好笑地继续道:“至于丁令威是不是迷失在梦乡之中,如今尚不能确定,毕竟无极之野里类似的险地还有不少。”
“总而言之,所谓的此心常定、道念恒坚,绝非是一句无用的空话,而是要时刻谨记奉行,哪怕是做梦,也要保持一分警醒。”
“尤其等你显化心相、登上灵台之后,与无极之野就只隔着一道无极之门,须得愈发小心谨慎。说起这个,残月寺一脉的和尚们极喜欢以诗偈宣示禅理,其中有一首说得最是形象分明。”
凤紫虚忽而停下来运了运气,脸上也显出几分不情愿,明显并不想将佛门的诗偈宣之于口,但为了教导弟子,又不得不勉为其难。
接着就听她轻声吟诵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菩提树?明镜台?”
齐敬之自觉又长了见识,就如当初听邓符卿提起过,佛门在心骨这一步乃是融汇诸姬、诸姜之长,开辟情田福地,种下心珠道种。
以此推论,心珠道种生根发芽、长成心相,应当就是这“菩提树”了,至于“明镜台”,明显是对应着第三境的灵台。
正当师徒二人研习佛理的时候,青铜小镜忽地从齐敬之左手掌心钻出,旋即化为一道流光,射向了火焰渐熄的洪炉。
与此同时,一颗如鹅卵般大小的明珠正悄然从洪炉中飞出,立刻就被青铜小镜逮了个正着。
眼见镜子不问自取,毫不客气便将那颗明珠一口吞了,齐敬之立刻看向凤紫虚,生怕自家师尊恼了。
“这是镜甲天蜈脑中的明珠,乃是其神魂和一身精华所系,如果你这面镜子不锁魔只炼魔,这一族就算是彻底绝了。”
谁知凤紫虚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摇头道:“原本为师还想给这个死剩种留下转世之机,没想到你的伴生器灵却不肯饶。嗐,谁让它先前对你下杀手呢,一饮一啄,也是咎由自取。”
齐敬之不由默然,依着他的本心,倒是更希望青铜小镜当真是锁魔镜。
他转头看向悬在洪炉上空的青铜小镜,却立刻发现了与往日的不同。
原来这一回,镜子其实并没将那颗明珠彻底吞了,而是留了一半在外头。
如今这外头的半颗明珠正在飞快融化,宛如流淌的月华,渗入镜面上的裂缝之中。
“这是……”
齐敬之立刻瞪大了眼睛,镜甲天蜈的脑中明珠竟然能修补青铜小镜?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仔细观瞧,只见就这么片刻功夫,镜甲天蜈的明珠已经彻底消融不见,镜子上的裂纹依旧还在,只是似乎浅淡了些许。
下一刻,镜面之中依然浮现出了明珠的形体,看上去仍旧是完整的一颗,只是近乎透明,再无先前那种犹如月华一般的光彩。
一串烟气凝聚的小字揭示出了这珠子的来历:“月华尸,蟾光桂影、凝聚为珠,身死气泄、空留其躯,性寒、味甘、无毒,见月即明、集华为浆。”
“原来能修补镜子的不是明珠,而是里头凝聚的月华。”
齐敬之心里生出明悟,接着就有些挠头。
仙羽玄都洞天大多时候都会维持日月分辉之景,也就是随时都能见到月亮。
镜甲天蜈有此得天独厚的的便利,从一枚卵到真正降生的数百年间,收集的月华不过一珠,却连青铜小镜的一条裂纹都无法补上。哪怕如今已经知晓了如何修补镜子,可去哪里能找到这么多的月华?
齐敬之略一思索,立刻就想到了八主之神里的月主。
“九真郡白云宫的司秋之神那般神异,论地位却不过是四时主的属神,而月主的排位还在四时主之上,其神威可想而知。那些供奉月主的宫观里应当能找到月华,只不过这东西怕是极为珍贵,想要大量求取绝非易事。”
“又或者,不知大齐境内还有没有供奉月母的神庙?嘿,当初煎人寿的刀身之中只有残存的些许月母神力,并无半分月华,否则说不得也要被镜子一口吞了。”
凤紫虚见状也很有些意外:“没想到镜甲天蜈一族还有这样的根脚。”
她皱眉想了想才接着道:“听说北恒州有一处广寒清虚天尊的道统,名唤玉蟾山,居于玉蟾月桂洞天之中,托庇于小孤山西灵始阴宫门下,算是大孤诸山之一。只不过为师并未与这家宗门打过交道,也不知好不好说话……”
齐敬之闻言立刻摇头:“师尊授业赐宝的大恩,徒儿此生已是难报,哪还能让您如此劳心!这镜子与徒儿先天伴生,无论是修补器灵还是将来炼制先天本命器,徒儿都想要亲力亲为!”
凤紫虚看了少年一眼,很是欣慰地点点头:“仙羽山门人自当有这样的心气!将来你炼制先天本命器所需的灵材,让沐家小闺女添在嫁妆里便是,为师就不操这个闲心了!”
说罢,这位玄都观主不理会一脸惊愕的徒儿,话锋一转道:“至于修补镜子,若是不想求人,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精神一振:“还请师尊赐教!”
“因为你这面镜子,为师曾讲了一个赤城王醉射锁魔镜的传说。如今因为这具月华尸,为师忽又想起自己还是个小丫头时,曾听长辈讲过一则逸闻……”
凤紫虚狡黠一笑,仿佛哄骗小孩子一般:“要不……为师再给你这小鹤儿讲个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