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玄袍银带、腰挂金牌的少年放眼望去,只见当此深秋之夜,露气凝云、霜降临空,天上的月光愈见凄清朦胧,更有寒气下降,滋生出大片白色水雾,笼盖山林、迷蒙四野。
他似有所感,轻声感慨道:“有了绣岭群山的阻挡,这深秋寒气来得果然要比辽州晚了不少。”
说这话时,少年正跨坐在一头黑白虎纹异兽的脊背上,沿着山麓边缘一条蜿蜒东向的道路疾行。
一头通体月白色的麒麟幼崽从他怀里探出小半个身子,一只小爪子攥着一颗半透明的珠子,努力将之伸向天上的月轮。
这颗珠子在月光下绽放着微弱光华,内里隐隐可见蟾光桂影、明灭不定,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这一人两兽又行了片刻,眼见得周遭的白色雾气愈发浓郁,一旁山林中的风声鸟鸣渐不可闻。
“般般!”
麒麟幼崽恼怒地叫了一声,只因自头顶垂落的月光减弱了许多,连带着那颗明珠也变得黯淡无光,再不似先前那般美丽神异。
小家伙倏地收回了攥紧明珠的小爪子,旋即整个身躯往少年怀里一缩,只露出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愈发浓郁阴湿的白色雾气,目光里半是怒意半是警惕。
齐敬之伸手在般般的肉角上轻拍两下,凝神看向前方,眉头微微蹙起。
下一刻,他径直开口问道:“前方何人拦路?”
话音才落,那雾气之中就飘出了一盏白纸灯笼,相距斑奴一丈之地,内里亮起莹莹白光。
斑奴权当没看见,只顾闷头疾奔。
那盏白纸灯笼便随之向后飞退,始终悬在斑奴身前,还不停在半空中微调方位,就像是在指引道路。
见状,齐敬之当即摇头道:“我无意入山,只想沿此道路直行,并不需要什么向导。”
白纸灯笼恍若未闻,依旧我行我素。
齐敬之嘴角微微上翘,轻笑道:“我近几日经行梅州,沿途见到许多崇山峻岭、幽深老林,在道旁歇脚时常听本地人说起所谓白路神、黑路神的传说,也有称白路鬼、黑路鬼,又或者高白魔、矮黑魔的。”
“有人说,白路神乃吉神,能指点迷津、使人免遭厄难,见之则有喜,需弯腰抱拳答谢。黑路神则是凶神,喜好阻人前路、掠夺财货,乃至摘人魂魄。除此之外,还有将你们这类精魅当作阴司的黑白二都头来拜的。”
说到这里,齐敬之取出玉盒,从里头摸了一枚带着些许青色山韵的买山钱出来。
般般瞧见了,立刻伸出小爪子去抓,却被早有准备的少年轻松躲开。
齐敬之看着白纸灯笼,笑容和煦而真挚:“五日前的夜里,我便曾遇着一对路神,生得身材高大,瞧着好似两根木头杆子。它们好心给在下指路,那黑路神虽也开了个小玩笑,却并无害人之心。我感念它们善心善行,便以此钱相酬。”
“眼下道路颇为顺畅,实在不必劳烦大驾。好意心领了,这枚古钱便算是谢礼,你拿了钱便走吧。”
白纸灯笼身形忽止,然而只是略作停顿,就再次我行我素地飞在了前头。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雾气从白纸灯笼上涌出,令少年视野所及愈发白茫茫一片,前方那雾气深处更隐隐浮现出一个漆黑壮硕的轮廓。
“哞!”一声悠长的牛叫远远传来,透着喜悦和贪婪。
齐敬之脸上的笑意更盛,悠然道:“说来也巧,前日夜里我竟是又遇上了一对路神,当时夜色昏暗、不辨方位,四野之中鬼影重重,接着忽有一团白光亮起,在前为在下引路。我当即欣然跟随,不想却被引到了一处悬崖边上,险些就要跌落而死。”
“眼见事情败露,又有一个黑布口袋忽然现身,先是张开大口,想要罩在我的头上,失手之后便用鬼打墙之类的术法困住我,兜住白光就想溜走……”
齐敬之双眸之中忽有火光跳动,语气亦是陡然而变,森然道:“你们二位不妨猜上一猜,那白光和黑口袋后来是个什么下场?”
这句话才出口,白纸灯笼未及反应,反倒是麟山幼主猛地从少年怀里钻出大半个脑袋,奶凶奶凶地发声助威:“般般!”
与此同时,它还顺势伸出了一只小爪子,偷偷摸向了少年手里的买山钱。
眼见竟被这个小家伙抢了先,斑奴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懊恼,忙不迭地仰起脖子,发出一声慑人的低吼。
白纸灯笼明显灵智不高,直到此时才终于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撞上了铁板。
它被一人二兽突然展露的凶恶气息惊得浑身一颤,嗖的一下钻入了前方浓雾之中,朝着那头黑牛的方向飞去。
只是没等它真正逃离,那雾气之中蓦地亮起一轮圆月,不由分说便将慌不择路的白纸灯笼吞了进去。
借着雾气遮掩成功守株待兔的天地玄鉴仍不满足,转头就冲向了浓雾深处的那头黑牛。
惊怒交加的哞叫声陡然大作,然而只是片刻后就消隐无踪。
原本浓郁得化不开的白雾肉眼可见地稀薄起来,不多时就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秋日霜露之气。
天地玄鉴志满意得地飞了回来,镜面之中立着两座黑漆漆的石碑,碑顶各自悬着一盏白惨惨的纸灯笼。
“路煞尸,迷途之忧、歧路之苦,徘徊于道、为人指引,善恶参半、生死殊途,性寒、味辛、无毒,障眼目、挡煞气、通幽冥。”
齐敬之的目光落到两座石碑的碑文上。
这两座石碑名目相同,最上方都刻着“挡箭碑”三字,其余文字则不甚相同。
一座石碑上写着:“弓开弦断,箭来碑挡。左往布袋涧,右往六桂树。”
这一对路煞尸乃是齐敬之于前日夜里所得,当时他便是路遇一团白光,被其贯通幽冥、改移道路,径直引去了布袋涧。
那布袋涧山壁高耸、内里幽深,与小松山那处上清大洞三景灵坛所在的山涧颇有些类似,若是寻常人失足落下,断无活命之理。
齐敬之略一打量就偏转目光,看向才炼化的另一座石碑,就见上头写着:“花根稳固,易养成人。东往歇马桥,西往鸡鸣寨,南往白枣林,北往牛头崖。”
想到先前那黑路神显现的黑牛之形,他便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善恶参半、生死殊途!这是存了谋财害命之心,想把我引去牛头崖摔死。”
两座石碑的碑文末尾还有立碑人的名姓和立碑的年月日,只是剥蚀殆尽,已经难以分辨。
据齐敬之所知,这所谓的挡箭碑乃是梅州当地风俗,靠着立碑指路的功德,给自己或家人避煞挡灾,又或者保佑儿女平安长大,也有求长命富贵的。
这些挡箭碑立在道路岔口,吸纳行人念头和山中地气,年深日久之下,其中一些就不免生出灵异,化为了所谓的路神、路鬼,也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
这种精魅虽然都会为人指路,但许是吸纳的念头驳杂,又或者受了不同的山气熏染,竟是有善有恶,使得梅州百姓又敬又畏,轻易不会在夜里赶路。
齐敬之听说此事,反而改作夜行,遇到心怀善意的路神便以买山钱酬谢,遇到害人的自然是打杀炼化了账。
眼见雾气消散得差不多了,前方显出一处路口,却是个十字通衢,只是并无挡箭碑指路。
齐敬之将天地玄鉴收回,寻思道:“我从西面的鸡鸣寨而来,要往东边歇马桥旁的客栈落脚,那白枣林和牛头崖却是无暇得见了。”
他看准方向,朝东边的路口一指。
斑奴立刻嘶鸣一声,发足狂奔起来。
一人两兽复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就见前方溪水潺潺,溪边松树苍翠,溪上石桥飞架。
斑奴驻足桥西,不再向前。
齐敬之抬头望望天色,眼见得白露暧空、素月流天,云中忽有一鹤飞过,鹤唳悠扬、声传林野。
秋老漫天霜,月出碧云间。一溪松色古,半夜鹤声寒。
齐敬之收回目光,继而看向石桥上那几个正在嬉戏打闹的褐衣孩童。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翘,笑得很是和善:“请问此地可是歇马桥?那歇马栈又在何处?”
石桥上的褐衣孩童共有七个,容貌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听见齐敬之的问话,大多数孩童只顾玩耍打闹,竟是理也不理。
只其中一个童子扭头看向少年,脆生生地道:“你这人惹了大祸,现在掉头还来得及,那歇马栈可去不得!”
齐敬之一怔,不由讶然问道:“这可奇了,我怎么不知自己惹过什么祸?”
童子眉毛倒竖,没好气道:“骗你做甚?我听说几日前那布袋涧的路神竟是被人诛灭了,此刻你身上兀自沾染着路神怨气,定然是那个祸头子无疑,怎么还敢在这条路上走,还一路奔着歇马栈而来?”
齐敬之低头在身上看了看,随即抬头笑道:“我虽然境界不高,但对气息还算敏锐,若说如今身上还有路神怨气残留,那也应是牛头崖路神的,至于布袋涧路神,都了账两天了,哪还能存下半点气息?”
他眸中火光跳跃,同时翻转腕口,掌中登时多了一柄牛耳尖刀,接着便从头到脚,挥刀虚斩了几下。
霎时间,一丝黑气就被凭空斩了出来,又在凄惨的牛哞声中消散于无形。
这下子便连其余孩童也停下了打闹,扭头呆愣愣地看向少年。
齐敬之轻笑道:“这样一来,我能去那歇马栈了么?”
领头答话的那个童子也是一愕,脸上隐有惧色,凝眉沉声道:“当真好手段!既然不听劝,尽管过桥便是,沿路走上半里,道旁山坳里便是歇马栈的所在!”
说罢,童子一摆手,带着其余六个孩童让开了道路。
齐敬之默然片刻,脸上笑容真挚了几分:“你语气不善,但出言提醒便是好意,我自当领情。”
他顿了顿,伸手朝着桥下一指:“我先前说自己对气息敏锐绝非虚言,如若我感应不错,你们的本体就埋在这条溪水之中。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便是!”
齐敬之所指的乃是石桥下溪水中的一处小小沙洲,由淤泥堆积而成,不过方桌大小,看上去毫不起眼。
七个孩童却是齐齐骇然失色,领头的童子更是神色数变,明显是被拿捏住了命门。
半晌之后,它才猛地一咬牙,当先跪了下来:“当年我们兄弟坠落桥下,埋在泥中无人理会,如今虽生出了灵智,却也被桥势所镇、不得自由。若得搭救,当奉恩公为主!”
它这么一跪,其余六个也忙不迭地跟着跪下,嘴里不出声,脸上神情却是一般无二。
齐敬之看了一眼石桥桥洞的拱顶,见那里雕刻着一个兽头,虽然残缺磨损严重,但凶威神韵未失,不由心下了然。
他再次看向七个褐衣孩童,摇头道:“我点破你们本体所在,并不是要以此威胁你们,更无挟恩图报之意。你们拦路示警,乃是投我以桃,我助你等脱困,亦不过是报之以李,彼此都是举手之劳罢了,委实不值一提。”
说罢,他便从斑奴背上腾身而起,掠向那处水中沙洲。
齐敬之的双脚堪堪触及溪水,那水流便蓬地炸开,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排向两边。
七个褐衣孩童惊呼一声,纷纷趴到石桥边缘,扒着桥面往下张望。
只见沙洲上的溪水已经排干,露出一方深褐色的淤泥,那个玄袍银带、腰悬金牌的少年屈膝蹲身,正将双手插入泥中摸索。
领头的童子脸上露出希冀之色,忍不住伸手指点:“恩公再往东摸一摸……”
齐敬之抬头展颜一笑,旋即依言而行,很快就触到了一个硬物,个头很是不小。
待得双手抓实,他周身劲力贯通,奋力将那硬物一寸寸拔出。
七个褐衣孩童发出压制不住的欢呼,纷纷化为褐色光华,向着少年的双臂之间投去。
齐敬之低头一看,就见手里拿着的是个硬木制成的车轮,轮子上装着同样材质的辐条,只是并不完整,眼下只剩下七根。
下一刻,这七根直木车辐上各自生出眉眼,挤眉弄眼一阵,随即齐齐放声欢笑:“多谢恩公搭救!”
齐敬之洒然一笑,抬手便将这个木头车轮扔上石桥:“既已脱困,这就撒欢去吧!”
他跃出溪水、回到斑奴背上,身上不见丝毫水渍,便连淤泥也不曾沾染半点。
斑奴径直奔上石桥,好奇地瞧了木头车轮一眼,从旁一掠而过。
“恩公等等我们!那歇马栈真的不能去!”七根车辐急得大叫。
随即硬木车轮猛地立起,骨碌碌滚下石桥,远远追赶着斑奴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