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自修成心相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催发对敌,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用,轻易就将高天丈人的将军煞化解于无形,堪称摧枯拉朽。
这其中固然有他心相显化,以高妙境界碾压对方的缘故,可若是没有灵官面甲对心相神念的增益,也绝不会胜得如此干脆利落。
思及此节,齐敬之心中畅快之余,又不免暗自警醒。
他当初在巢州焦府遇上辟邪都尉辛长吉,被对方以心相神意压迫,若非有灵魄尸所化的面甲作为缓冲,阻挡下了大部分威力,他的下场未必就能比高天丈人强到哪里去。
纵然辛长吉意在敲打、并无杀心,但让他心念受损、吃个暗亏却并非什么难事,若是换做哪个道心不坚之辈,就此心怀畏惧、滋生心魔乃至修为跌落、境界退转也绝不稀奇。
念及于此,齐敬之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灵官面甲,心中暗道侥幸。
说起来,此物本为灵魄尸,乃是天地玄鉴炼化的第一件奇物,平时多被齐敬之拿来遮掩身份,看似并不如何起眼,却正经是他踏上修行路的起始,更有护魂、存念、传功等诸多妙用,如今又展露出增幅心相之能,实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奇珍。
尤其这具灵魄尸先是机缘巧合融入了虬褫尸,其后又作为鹤履的一部分被凤紫虚重炼,与齐敬之愈发契合,看似覆在他面庞之上,实则是将魂魄灵性、心相神念尽数包裹,贴合紧致、圆融如一,其触感也早由原本的冰凉转为温润,直令他身心熨帖、一片空明。
此时满堂皆寂,除了七个车辐童子愈发志气昂扬,其余精怪尽皆震怖无言,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它们个个睁大了眼睛,眼珠子紧紧随着齐敬之的手掌而动,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位年轻的钩陈院营尉就忽然再施辣手。
如果说先前齐敬之放出虎煞烟云和天地玄鉴,还只是让这些精怪颇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那么水褂鬼和高天丈人的凄惨下场,尤其是高天丈人这等狠角色的轻易伏诛,就真真让它们心生畏惧之意了。
道城隍眉头紧锁,僵坐如泥雕木塑,心里更是暗暗叫苦。
它原本对钩陈院仅是略有耳闻,知道这个衙门乃是朝廷新设,与镇魔院的职司颇多重合,两家免不了一番龙争虎斗,却没想到自己竟会一头撞到钩陈院营尉的手里。
道城隍身为地头蛇、半黑不白的神道精怪,与梅州镇魔院一系多少有些交情,遇上寻人、盯梢、传信一类的悬赏也没少主动帮忙,此刻面对这个年轻营尉,却是半点也不敢提起。
在它看来,这个鹿营尉通晓法理、手握大义,喜欢以此压人,这也就罢了,偏偏此人还有着霹雳降魔的手段、冷硬狠辣的心肠,真真是个魔主太岁一般的可怕人物,自己的应对稍有失当,怕是就要如高天丈人一般惨死当场,连具尸首都留不下。
不远处,竖眼婆两眼发虚、凶光尽敛,偷偷给金瓶孩儿使了个眼色,却没得到半分回应,只因后者正紧盯着刚刚展露凶威的天地玄鉴出神,目光之中满是热切之意,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出人意料的是,歇马栈大堂中这种可怕的寂静仅仅维持了数个呼吸,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打破。
齐敬之循声望去,发现柜台后头的成德器已经不见了踪影,却另有一股浓郁劲烈的酒香升腾而起,四处弥散开来。
“不好!成掌柜失足跌下去了!”
辐大惊呼出声,才要跃下木凳过去查看,身侧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桌翻凳倒的杂乱声响。
“三棒都打不出响屁来”的枫子鬼大步抢出,冲到柜台后头一看,登时发出一声怪叫,透着不加掩饰的惊惶。
紧接着就见它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漆的酒瓮跑了出来,瓮身上破了一个大洞,正有清亮浓香的酒液汩汩流出。
一众精怪瞧在眼中,神情各有不同,惊愕惋惜者有之,贪婪蠢动者也有不少。
齐敬之亦是怔然无语,委实没想到这个本该置身事外的成掌柜竟会遭此横祸。
他有心救助这个老好人,然而无论是自己所学的一身功法手段,还是天地玄鉴所炼奇物以及虎君玉盒中的珍藏,竟是没有一样能派上用场的,除非辐大提到的那个锔瓷匠恰好赶到,否则成德器怕是凶多吉少。
“天地玄鉴倒是能拘其灵性、炼其身躯,将来炼成先天本命器,或许有机会让成德器恢复旧观,可万一我猜测有误、弄巧成拙,让它的灵性长久困于镜中,反倒成了天底下少有的酷刑,更会耽误了它的轮回之机。”
齐敬之心生犹豫的时候,枫子鬼正自惶急四顾。
它才要开口说话,怀里的酒瓮就发出咔嚓咔嚓的连绵脆响,眨眼间就碎裂开来,摔得满地都是。
迸溅的酒液落在枫子鬼身上,与原本就沾在它肌肤和衣衫上的枫香脂混在一处,酒香与乳香交融,愈发馥郁芬芳。
紧接着,淌了一地酒液都开始绽放微光,更是若有灵性地涌上了枫子鬼的脚面、小腿,继而覆盖住它的整个身躯,直如飞瀑倒流、覆水重收。
众目睽睽之下,这些发光的酒液飞快渗透进了枫子鬼的体内。
它那长不过四尺、粗不过碗口的怪异躯体陡然僵在原地,旋即开始肉眼可见地发身长大。
与此同时,枫子鬼体表原本丑陋可怖的树皮状肌肤飞快剥离脱落,露出了内里光滑透亮的琥珀色肌肤,其实是自身精华所在的众多瘿瘤则不断缩小,最终尽皆消失不见。
不多时,枫子鬼就长成了一个通体呈现琥珀色、犹如宝石雕成的憨厚老者,身形依旧瘦小,却真正有个人样了。
在齐敬之看来,此时的枫子鬼形体纯净、精华内敛,倒与那位木精化生的邓符卿前辈颇有几分神似。
形貌大变的枫子鬼兀自双手握拳,各自紧紧攥着一片黑瓷。
它回过神来,低头在自己身上瞧瞧,脸上满是震惊之意。
这个如获新生的山灵顾不得欣喜,猛地大叫一声,继而一头扑在地上,疯狂捡拾起成德器的身躯碎片。
这些碎瓷片早被酒液泡得酥烂,如今更是精华尽失,竟是稍一受力就再次碎裂开来,化作更小的碎片乃至粉末,被枫子鬼捏在手里,好似一团团柔软的黑泥。
枫子鬼徒劳地尝试良久,忽地仰起头放声大哭,悲戚哀痛之意令人动容。
齐敬之静静瞧着,委实没想到自己只是稍作犹豫,成德器就已经身躯尽毁、精华不存,此时即便用天地玄鉴拘住死灵,它将来也无身躯可用了,反倒不如任其归入轮回,如天地玄鉴一般再寻机缘。
骊山广野轻轻摇头叹息:“先前成掌柜就有意将枫子鬼拉出险地,临死之时更将一身精华慨然相赠,真真令人感佩!”
“世上有枫子鬼,枫木之老者为人形,亦呼为灵枫。如今枫子鬼修为大进,洗尽铅华、复归本真,再以鬼呼之殊为不妥,或可称之为灵枫老人。”
被改了个名号的灵枫老人依旧痛哭不止,哭着哭着身躯陡然再变,竟是化为了一团琥珀色的旋风,卷起成德器所化的碎片黑泥,在大堂中往来冲突,却处处被虎煞烟云所阻,不得门径而出。
见状,齐敬之毫不犹豫地挥动磬锤,号令虎煞烟云让开了大堂正门。
琥珀色旋风立刻裹挟着碎瓷黑泥飞了出去,旋即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十数个呼吸之后,空中忽闻雷声滚动,紧接着就有大雨倾盆而下。
齐敬之走到门边、仰头而望,但见雨点奇大、黄中带黑,隐隐散发奇香。
他立刻记起辐大所言,枫树乃风之所聚,枫子鬼则是老枫树的瘿瘤在暴雷骤雨之中接引天风之精而生,如今一见果然不虚。
“小弟从前钻研天象变化,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类似记载,没想到竟是真的!”
骊山广野跟到近前,抬头赏雨的同时一字一句地回忆道:“枫子鬼,乃欇木上寄生枝,高三四尺,天旱以泥涂之,即雨也!”
他顿了顿,语气里赞叹和唏嘘之意皆有:“小弟先前嫌弃成掌柜谨小慎微、枫子鬼畏缩无胆,从未正眼瞧过它们一眼,却没想到就是这样两个不起眼的小精怪,其中亦有隳肝沥胆、义气深重之辈,彼此间亦有生死交托、粉身以报的友情!”
齐敬之闻言默然。
说实话,他先前的心思皆在路神一脉并三个山灵身上,对于并无恶迹流传、也不像是作恶多端之辈的成德器和灵枫老人,着实关注不多,同样没瞧出这两个精怪竟然是刎颈之交。
至于成德器与灵枫老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以至于在将死之时仍不忘以自身精华成人之美,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灵枫老人的天风化雨、生死相随,已然无从得知了。
齐敬之心相起伏、神念散发,只觉灵枫老人和成德器的气息交缠如同一体,始于方才那团夺门而出的旋风,又伴随着此刻这场雷雨散落在天地之间,竟是处处皆无、处处皆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