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们口中那个让他们觉得心态平衡不少的徐家,显然就是徐胜家。
徐胜原是有家的,一家四口人,徐父徐开山,徐母周素,还有一个兄长。
徐家原本也是殷实之家,全靠着徐开山头脑活泛,勤实肯干,徐母节俭持家,内外帮衬,日子虽不大富,却也小有资产。十里八乡算是头一户了。
可是呀,这天下的事从来都没有个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丈高楼顷刻倒,酒至酣处哀乐来。徐开山与周素老两口子赶赴洛郡做些皮草山货生意,没料到半路竟遇了歹人 ,惨被劫财害命。自此,徐家的天就塌了,失去了顶梁柱,家不成家。
二老离世,徐家只剩下两个小子。老二徐胜,一个他人眼中只会读书的呆子,爹娘一走,除了哭再无他法。还好家里还剩良田百亩,就算是他不懂种地,单是放租子,一年也能收个小两千斤地粮食,生活无恙。
这想法自是不错,可惜,徐家并非只有徐胜一人。
徐胜还有哥哥,与他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名字唤作徐猖。
猖,猖狂的猖。他原来是叫徐昌的,取自昌隆之意,不过父母过世后,他就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
他倒也真是对得起更改后的名字,人如其名,猖狂到没边。一个农家小子不出两年时间竟能在整个南郡闻名!
只可惜,全是恶名。打家劫舍他干,贩卖私盐他干,开始赌场他干。什么都干,偏不往正道。
俗语有言: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久在刀口混,怎能不伤身?狂到没边儿的徐猖,一时大意,到底是被官府抓住了。要是按着徐猖犯的事来说,杀头是没跑的了。可是没想到徐猖名恶,身边的朋友却是义高情重,跟他一块归案的那几位,拼了命的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
大致情形就是:太守问:“阳关劫案可是徐猖带着你们所为?”
话还没说完,张三抢着回答道:“不是的大人,全是我一个人干的。”
太守大怒:“放屁,你一个人抢三十个人?”
张三:“大人,我一向以神武闻名。”
太守跳脚:“拉下去,杖八十。”
一群地痞无赖,硬是把一方太守搞得无可奈何,颜面尽失。任是烧红的络铁,还是蘸着凉水的皮鞭,这几个人硬是扛住了,
死就死,怕个啥?
富的怕穷的,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在一群“浑人”的不懈努力下,硬生生的把徐猖这个主犯变成了伙同。
朝廷的律法经由“大柱国”的改进,已然宽大了不少。同伙自然判不得死罪,最终太守憋气了半天,大手一挥,也只得在判决公文上批下了个“流放从军”。
徐猖倒是很淡定。混世之徒,不惧刑期;亡命之人,不怕流亡,他没有二话,说走就走。
他没事,徐胜却不行了。父母尽失,已是人间悲凉,若是兄长再去,他就真的举目无亲、身如枯草了。慌忙之下,他只有变卖家产,舍田弃屋,尽散积蓄,在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的帮助下,好歹是将徐猖放了回来。
可放回来又如何?徐猖仍是徐猖,未入家门,又投江湖,继续兴风作浪,仍旧为非作歹。
徐胜后来每念于此,常常扼腕叹息。从军也许保命,而为祸,注定亡身呀!而且,那大把银子花的也太不值了。
从前的绸衫变成了麻衣,桌上的小菜羹汤也变成了窝头稀饭,至于屋子更是从两进两处的大宅了变成了原先堆积山货的库房。生活之于徐胜,变化太大,也太惨烈。
徐家一门,事实上仅剩一人。
“那个徐胜呀,你吃过就好,我们还没吃呢。你先在这儿聊着,我就回去吃饭了。”瘦高个拱了拱手,起身便走。
“人一老就容易困,你们尽兴,老汉我回去睡觉了。”
“这天也不早了,我去山林里设几个套子,没准能兜几个兔子。”
“孩子小,夜里怕啊。”
不大一会儿,没人了。诺大的场子里,只剩下徐胜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他很饿,但事已至此,他又实在不好意思腆着脸再去讨吃。
廉耻与口腹,徐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没有吃饭的机会,这里又空荡无人,徐胜也没什么兴致在这里呆了。他头昏的厉害,强烈的晕眩之感反而将饥饿冲淡了几分,现在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着。
一摇三晃 ,待走到一块大青石旁时,他再也走不动了,想着夜已深,八成不会有什么人再出来了。就算是有,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没有二话,扶着青石直接躺下。
此刻与昨夜光景倒是完全不同。昨夜那是月明星稀,皓月当空,今夜却是繁星点点,月牙儿浅浅。
“明天是个大晴天呀!”
徐胜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迎着时有时无,忽大忽小的阵阵晚风,嗅着花草伴着泥土的腥香,他很累,却是睡不着了。
望着星夜,看着星云的变幻,他的思绪也随之起伏不定。
好神奇的星,好深邃的夜!
黑暗、冰冷、孤寂,广袤无垠、深不可测!
一个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有怎样不凡的才情;无论他有怎样了不得的抱负 ;无论他有怎样显赫的身份权势,只要当他仰望星空,他都会不可遏制的感到深深的无助,都会自觉渺小,自行惭愧。
在无边的星空面前,人类的兴衰存亡与荣辱得失,根本不值一提。
夜,星夜。是那么地让人害怕恐惧,却又让人甘愿沉醉。
那些行星星是什么?它们为什么会闪烁?为什么每天都不一样?为什么有一些会在固定的位置出现,而有一些只是昙花一现?还有月亮,为什么不能与星星共盛?常常是一者明亮,而另一者就黯淡,到底是谁掠去了谁的光芒?
《经史》之中有那样一句:“真正使人震撼的,唯有星空与心灵。”
一句很奇怪的话,不能说它是错的。只是《经史》上的文字想来拗口晦涩,这般直白的表述,显得太过突兀。
徐胜的肉体瘫软地躺在大青石上,然而他的思绪却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中驰骋。
他所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星空并非是他一个人的疆域,还有其他人与他在此中遨游,只是星空太大,他们不曾遇见。
高达千仞的九嶷山上,有一座十丈高的摘星楼!那楼像是斜插在山壁上一样,看上去怪异奇特,摇摇欲坠。
在这处凡人眼中的绝世圣地里,一位白衣老者正卧在桌案上,品着香茗,眺望星空。
“九嶷山外是皇城,皇城地处天京,天京位居神州,而神州又在大昭境内。那么大昭之外呢?东边是海,西边是不可触及的高原群山,北部是深渊,南部是万年不息,汹涌澎湃的火山,这便是人们所探知到的一切了。那么之外的之外呢?海的对岸呢?高原的那边呢?深渊的另一侧呢?火山的另一头呢?还有些什么?看上去无穷无尽的星空是否有边界,它又是真实存在的吗?它果然是悬在我们头顶吗?如若不然,我们和这星空的关系又是什么?”
这老者喃喃自语,问了一大堆问题,但问的越多,他心中的疑问就越深重。
“自讨苦吃啊!”
老者笑着喝了一口茶,四下里望了望,四野空荡,鸟兽尽无,真真孤寂。
“也许该把芸姑叫来的。”老者暗自低语,不过又一想,还是算了,来了未免太吵闹了些。
“会不会有人跟我一样在这大好的星夜里神游驰骋呢?”老者捋了捋胡子,神思又不知飘到了何处。
许久无声,这老者一动不动,活脱脱的像一尊雕像。直到南风起,吹动老者的衣杉与须发,他才又恢复如常,随性坐在右手边一张宽椅上,微微笑了笑,缓声说道:“若真有那么个家伙的话,想来也是吃饱了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