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很长时间,小姜都守在“死尸”的身旁。夜里,他要用火把和长枪抵御狼群的侵扰;白天他还要绞尽脑汁在山林中觅食。
所幸,他家原是猎户,对于山林并不怎么陌生。他常采集蘑菇与野果,取饮山涧溪水,也不论“死尸”是否需要,总是将食物调成“细浆”一股脑地为其灌下。
时间一点点地推移,“死尸”的体温逐步上升,好几次小姜还看到了“死尸”轻微地抖动。这让他很欣喜,多了几分期待。
事实上,小姜是有私心的。脱离了队伍,他的生计就成了大问题,安全也得不到保障,“死尸”的种种异常表现,让他坚信其一定有过人之能。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些“神仙报恩”的故事,心里时常有些窃喜。
只是欢喜之余,却也不免忧愁。据他所知,如若不出意外,再过几日,他们的部队就会行至此地;到时数万人马汇聚,难保不会发现他们的踪影。
逃兵的下场,小姜一清二楚,而面前这样一具诡异的“死尸”,又怎么可能不引起震动呢?
小姜几乎可以断定,他们那个“大嘴巴”伍长,早就把这里的事情添油加醋,不知传扬了多少遍。说不准哪位长官一时兴起,就想亲眼目睹一下。
他也想带着“死尸”远走,可是太重了。三十斤的虎头枪,再加上一百二十多斤“尸身”,让他一个八十多斤的瘦弱小子如何禁得起?他只能艰难地将“死尸”移动,找了个地方好歹隐匿。
“神仙大人,你快醒来吧,小姜快撑不住了,而且恶人马上就要来了。”小姜很是着急,使劲晃了晃“死尸”焦黑的身体。
可惜,结果如旧。
“唉!”小姜叹气,轻轻坐下,拿起了虎头枪横放于双腿之上,缓缓抚摸着,细细擦拭。
他对这枪真的是爱不释手,作为一个最低级的走卒,他本是不配拥有这样的武器的。这枪,杆子是比生铁还要硬上一些的铁木,刃头乃是精钢,衔接处是一黄铜虎头,枪身缀满花纹,在阳光之下是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漂亮!比他之前那把豁刃锈剑不知好到哪里了。
“这枪,怎么也得是千总那样的大人物才能使得上吧?”小姜嘀咕着,他记得之前曾在十丈开外见到过一次千总,那个时候,那个威风八面的“大人物”也是拄着一杆枪的。
“那杆枪”小姜挠了挠头,仔细回忆着,嘿嘿直笑,说道:“好像还没我这把漂亮。”
“轰——!轰——!”
突如其来的阵阵响声让小姜大惊失色,他慌忙扔下虎头枪,站起身子,全神倾听。
“轰——!轰——!”
响声越来越清晰,小姜竟觉得有些熟悉,他趴下身子,将耳朵贴近地面,仔细聆听。
“轰——!轰——!”
他的眉头紧蹙,呼吸也越来越凝重;他听得清楚了,是整齐划一的步伐与嘈杂的马蹄碰撞之音。
大军来了!
他最不愿面对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响声由小至大,然后渐渐消失,小姜的心情也一点点地平复。他迟疑了片刻,猛一咬牙,猫着腰,向那片两军交战的“死人堆”靠近。
大军因何而来?自然是打扫战场。对于任何一支起义军而言,几十万人遗留下的兵械服被都是不可多得、令人眼馋的巨大财富!
各路起义军虽然声势浩大、人数众多,但大多数都是东拼西凑而成,其贫苦不亚于流民,其贪婪劫掠之欲比流民更甚。
小姜伏身在一团浓密的深草中,警惕地注视着前方。他紧张到了极点,连大气都不敢喘。
在他的身前,数以千计的、和他穿着同样铁甲的军士们正满面笑容、叽叽喳喳的讲个不停。人们将黝黑的“脏手”伸进已经腐烂的尸体的衣物内,上下寻摸着;若是有人行了好运,摸到几个铜子、散碎银子,差不多要仰天大笑,手舞足蹈起来。
这一刻,亡命之徒在修罗场中癫狂,终有一日,也会有人以同样的方式在他们的“尸身”上起舞。
小姜看得心惊胆战,虽然他在军中已经呆了大半年,却还是理解不了昔日同伴们如同野兽一般的行径。
“静静,都他妈安静一点。”一个身形魁梧,膀大腰圆的将官抽出长剑,反手就将一颗脑袋砍落!
噫!
小姜心凉半截,倒吸一口凉气,场中登时寂静。
“哼!”那将官弯腰将无头尸身的拳头掰开,从中取出了一粒豌豆大小的黄金;然后,他捏起高举,四下展示,高声道:“看到没有,这就是私吞财物的下场,不是我挡着各位兄弟发财,大家拿一点也无可厚非,但是黄金、一两以上的银锭,都得给我交上来。”
“啊!这这这”
四野喧哗,抗议阵阵。
“谁敢不从?”那将官舞动长剑,刈倒大旗,狠声道:“若众兄弟不给面子,休怪我翻脸无情,心狠手辣。一会儿有人查验,谁要是不按规矩私藏,立杀无赦!”
“这”众人相互望着,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却横生畏惧;最终,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个个的,皆高声呼喝道:“谨遵将军号令。”
“兄弟?”躲在草丛中的小姜听到那将官对众军士的称呼,只觉恶心。嘴上叫着“兄弟”,但杀起人来却是手起刀落,一点情面不留,所谓“兄弟”在将官眼中,大约只是可随意斩杀的猪狗。
过了不太久,战场中又熙熙嚷嚷起来,一个同伴的身死所造成的震撼,终归是有限的。人们对于财物的贪婪,要远胜于对同伴的惋惜。
他们想的很明白,大钱当然落不下,但是多搜刮些,多攒些小钱却是可行。
小姜冷漠地看着那些人,虽则有些厌恶,但也多少能够理解。毕竟他也曾是其中之人,毕竟他也是从泥地里长起的、最底层的卑微生命。
在关东这样一个地方,有多少正常人都被逼成了野兽?!在这里的人们无疑是不幸的,他们痛苦、悲惨,不住地挣扎,却总是落入深深的无奈;他们在乱世洪流中如同草芥,被命运裹挟着,不自愿地进入更黑暗的深渊。
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中,他们自然会需要一些寄托。真金白银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对早已麻木的士卒而言,些许银子的背后总是饱含深意,也许是给远方家人几斤活命的粮食;也许是给懵懂无知的小儿几件衣裳;也许是几碗白酒大肉的滋补;也许是一个尚有些姿色的女子夜里缠绵的温存。
无论是何,他们需要。他们没有死者为大的顾虑,没有对死亡的避讳,只想得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唉”小姜轻叹一声,匍匐着后退,倚着山壁,在林木的遮掩下,向“死尸”隐匿之处退去。
“应该无事。”小姜轻声嘀咕,安心了些许。以他的了解,沉溺于搜刮的义军才不会关心其他的事情,更不会进入山林做无用之功。
然而,他错了。当他快要临近目的地时,突然发现了惊人的一幕!
一群穿着打扮与小姜截然不同,带着红色面巾的军卒正提着明晃晃的大刀,从远处的高坡上鱼贯而下,连绵不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姜倒吸凉气,心神登时不稳。毫无疑问,他曾经效劳的军队即将遭到伏击,那些毫无防备的贪婪家伙,马上就会变成待宰的羔羊。
这里,即将有一场血战!
完了!
小姜心胆俱震,身体紧紧蜷缩着,躲在一块大石之后,忧心忡忡地看向了那些红巾军,余光不住地往“死尸”隐藏之地瞟。
近了!
又近了一些!
一个红巾军停下了,愣神许久,高举大刀,示意四下。不大一会儿,数百人汇集。
天啊!
小姜看得心惊胆战,冷汗直流。
从密林中走出一个大高个儿,看衣着似是首领,他呆立了很长时间,猛地抽出大刀,高高擎起。那刀身在日照下闪着光泽,寒光凛凛!
噫!
小姜不敢再看,闭上眼睛,深深低首。
“咚!”
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震天之响顷刻传遍八方。小姜睁眼观瞧,直叫一声“卧槽!”
前方,金光灿灿,那挥刀之人已经被崩成一团烂肉,数百军卒非死即伤!
这响声太大,不单是小姜,就连那些一心搜刮钱财的义军也被惊动。他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儿,提起兵刃,朝响声传出的山林挺进!
惊慌之下的红巾军哪里反应得及?看到数量众多,来势汹汹的敌人,只得四散奔逃。
“妈的,竟敢在此伏击我们。”那斩杀“兄弟”的将官一马当先,着实有些匹夫之勇。但见他长剑甩动,虎虎生风,如莽牛般吼叫道:“杀啊,兄弟们。送上门的补给,我们把他们宰个干净!”
“杀!”
数千人的呼喝之声齐集,简直可穿云霄。
“走走走!”
红巾军受了大挫,哪里还有再战之心?
一进一退,一者气势如虹,一者惊慌失措,不用打,高下立判。
胜利之后的将官站在高坡上,混身染血,但颐指气昂,威风八面。
“将军”
正在他得意时,下方有人高呼。
“什么鸟事?”将官眼冒怒火,在这个可以大展威风的时候,他最烦有人打扰。
“这里有个死人。”
“废话,哪里没有死人?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不是的。”从人群中挤出两个军卒,费劲地提着个什么东西。
将官仔细一瞧。
噫!果然不同。
一个焦黑之人挺身坐着,面色和缓,身无甲胄。
“这从哪儿来的?”将官大为困惑,直挠脑门。战场上忽然出现了这么个“玩意儿”,任谁也会觉得意外。
“我去,将军,这个我认得。”一个大汉从人堆中冲出,一脸急切。
“嗯?”
小姜脸色一沉,暗叫不好,那人正是他之前的“伍长”。
“那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将官指了指“伍长”,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大人,这是个妖怪呀!”
“去你的。”将官从腰间抽出了鞭子,抬手欲打。
“真的,将军。”那伍长连退几步,急声道:“将军听我解释。之前我带着手下弟兄做‘先头探子’,就曾碰到过‘他’。那时‘他’躺在地上,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踹一脚,‘他’又坐起了;放倒后,踹一脚,又起了。不仅如此,‘他’还把我手下一个叫小姜的兵娃子给吃了。将军,你说他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是啊将军,刚才交战时我冲在头一个,清清楚楚看见这个人身上好像冒着金光。”有人在下面应和着。
“对,我也看见了。”
“还有我。”
群声四起,嘈杂一片。
“停,都给老子停。”将官愤怒地嘶吼着,勉强压下沸腾的议论。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把这妖怪给宰了吗?”有人拔刀,摆开架势。
“滚”
将官怒喝一声,高喊道:“都别动。兄弟们,我们这回遇到宝了。他奶奶的,竟然让我碰到了个‘修行者’,赚大发了!”
“修行者?”
各军卒相互看着,皆满面疑惑。
“对,修行者,哈哈哈哈!”将官舔了舔舌头,昂首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