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是神仙驿最大的宅子,位于村子北头,全部用石材建成,初建于四百年前,几经修葺和扩建,目今已颇具规模,丝毫不逊色于中土的富庶人家。
神仙驿还不叫神仙驿的时候,村长是由村民选定的,张王李赵轮番坐庄,自从通天岛开始造访附近的海岸以后,村长便由仙子指派为顾氏先人,做为仙界和凡间的接洽人,职位世袭。
顾氏一族倒也不负厚望,把个神仙驿管理得井井有条,数百年来欣欣向荣。
中土的修道之士每来到神仙驿,必然先要携厚礼来拜访村长,村长推辞不过,便勉为其难地代神仙笑纳了,是以顾府的客人常常络绎不绝。
由此,顾府在宅院后面又接出一处不小的院落,建造了若干房屋雅舍,供远道而来的客人居住,当中的空地上种些闲花野草。
顾一方吩咐下人搬来饭菜让三人吃了,便各自回房安息。
宋胡二人这几日本就在顾府居住,已有房间,顾一方命人又给任自飞准备了一间上房。
任自飞素常都在仙来客栈的柴房里睡,因他诛杀了神魁,成了喜鹊门中的人,或可成为掌门人,便也有了修道人的待遇。
宋胡二人将任自飞送回房间,安慰了他几句,便走了。
任自飞仍是一副痴态,脑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一片混乱,时而什么都不想,时而无所不想,一时理不清千头万绪,只记得自己杀了人,鲜血溅了他一身,虽然适才已经梳洗过,换了新衣,但那股血腥味仍很浓烈。
房子布置得颇为讲究,当地摆着一张圆桌和几只圆凳,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桌上放着一盏灯烛,摇曳着光亮;靠墙是一张红木睡床,粉红色的帘幔分在两边,扎在雕栏玉砌般的床柱上。
任自飞直直地在地上站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了,才去床上坐下,隔壁传来不知是宋于心还是胡改邪的呼噜声,似乎震得地板都在颤动。
窗外似有蛙声蝉鸣,十分的祥和宁静。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任自飞恢复了一些神志,他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神魁被他刺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和那副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不由激灵地抖了一下。
慢慢地,在大脑中消失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恢复,继而清晰,被割成碎片的记忆,和从众人口中听到的故事片断,一点一点地连贯了起来。
他想起,十二年前,父母把襁褓中的他遗弃在仙来客栈,店掌柜和伙计们一直嫌弃他。
他想起,爷爷容留他在学堂上学,教他识文断字,给他讲做人的大道理。
他想起,他和黎原生、普超英结为异姓兄弟,他们两个都上喜鹊山修行去了,他也极想去,可因资质太差,人家看不上他。
终于,他想起了今日之事,腾地从床上站起来,喃喃地道:“我杀了人……”
缓缓地,他又坐下了,温软的床铺包裹着他冰冷的屁股,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和安全感。
是的,他杀了人,杀了一个十世不出十恶不赦的魔头,那个魔头杀人无数,还杀了结拜大哥的父亲,他亲手替大哥报了仇,还拯救了天下苍生,喜鹊门终于肯收他为徒了。
他变得激动起来,中土喜鹊山一直是他的向往所在,在世人眼中,神仙驿是最接近神仙的地方,于他而言,喜鹊山才是。
他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口中念念有词:“我终于可以上喜鹊山了……”
激动取代了害怕,成就感取代了负罪感,他的大脑忽然之间变得异常活跃,爷爷说过,惩恶即为扬善;魔头自己也说过,杀人即为度人,他没做错,无须难过。
不杀坏人,何谈好人?
不敢降妖伏魔,何谈成仙?
喜鹊山,我来了!
大哥三弟,我来了!
夜已深沉,更夫老汉敲着梆子,拉长声调喊报着时辰:“四更二点,噩梦走远,魔界开门,魔头降临,看好家小,莫教乱跑……”
想必更夫老汉尚不知魔头已伏诛,改变了以往诙谐幽默的唱词,以往的唱词是:“四更二点,美梦连连,仙界开门,仙子降临,看好儿郎,莫教离床……”
十二岁的任自飞胸无城府,一旦想通了此事因果,便有点沉不住气,虽已劳累了一天,却全无睡意,真想跑出去告诉更夫,魔头已被他杀掉,唱词可以改回来了。
更夫的梆子声和喊声渐远,周围复归一片寂静。
任自飞想到,明日便要离开神仙驿,去万里之遥的喜鹊山上修行去了,山高水远,再想回来已是极难,他原本对这个生活了十二年的村庄深恶痛绝,没想到要离开时,却又那么不舍,爷爷已是百岁高龄,待他学成归来时,不知还健在否?
想着便不由伤感起来,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已西沉,繁星缀满夜空,两道絮状的云彩横跨天际,便是传说中的天河。
院子里静悄悄的,各屋黑灯瞎火,挂在墙头上和屋檐下的几盏羊皮灯笼随风飘摆,在地上投下几团跳动的光影。
任自飞信步走出后院的圆形门,到了前院,走过亭台水榭,绕过一块石屏,便看到了大门。
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轻轻地抽掉门栓,走到街上来。
忽然想到,那会儿从山上回来时,见村口牌坊已坍塌,遍地鲜血,几个穿孝服的妇人跪在那里烧纸,不由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他们就算做鬼,也不会找到我头上来,我替他们报了仇呢!”
又想道:“马上要去喜鹊山了,没点胆量,会惹同门师兄弟们耻笑的。”
便坦然地往前走。
忽听得头顶有异响,抬头一望,只见白衣飘动,一个人从空中飞过,虽看不清样貌,但从衣着上判断,应是个女子,她飞得缓慢,姿态优美,如九天仙女。
任自飞心中一喜:“莫非是仙子?”
他听过无数遍仙子降临的传说,与此时所见颇为相似。
那天空中的白衣人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任自飞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
那白影向东出了村,在一片广阔的空地上落了下来,轻舒玉臂,空手中便多了一把蓝盈盈的长剑,款款扭动腰肢,舞起剑来。
她的身法飘然灵动,柔美之极,时而在地面上旋转,时而在空中盘旋,时而直冲天际,时而缓缓落下,白裙飘起,宛若一朵盛开的白莲,周身祥光笼罩,虽是黑夜,也能看清她超凡脱俗的仙姿玉色。
站在不远处的任自飞看得呆了,忘记了呼吸。
忽然女子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一道蓝光耀人眼目,任自飞吓得大叫一声,欲躲不及,眼睛一闭等死,然而长剑飞到他近处,急转直下,插入到脚下的沙土中,剑身摇晃不止,发出嗡嗡的轻吟。
那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笑盈盈地道:“你一个小孩子,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野外偷看我练剑,是何居心?”
手刃天下第一高手,历经一番生死的任自飞,自是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应便能力也强了,见女子面带笑容,料知她并未生气,便不害怕了,道:“神仙姐姐息怒,我只是在街上行走,看到姐姐从天上飞过,一时神迷,便一路跟来,并非有意偷看,只是不舍离开。”
那女子笑得更灿烂了,身体也跟着不停地颤动,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嘴巴倒挺甜的,我娘说,嘴甜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过我爱听。”
伸手拨出长剑,向上托起,长剑凭空消失,摸了摸任自飞的脑袋,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呀?”
任自飞道:“我叫任自飞,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咯咯地笑个不停,道:“初次相见便问女孩子名字,果然是存心不良。”
任自飞挠挠头,无辜地道:“是姐姐先问我的。”
女子笑得更厉害了,弯腰跺足,道:“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算了算了,不能笑了,简直要笑死了。”
任自飞有点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
女子止住了笑声,但笑容依旧,道:“说给你也无妨,我叫许清涯。”
任自飞哦了一声,道:“那姐姐是神仙吗?”
许清涯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任自飞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像!”
许清涯问:“哪里像?”
任自飞道:“会飞,很美,我听说过的仙子,便是姐姐这般模样!”
刚止住笑的许清涯又开心地笑起来,道:“就爱听你说话,都说神仙驿是世外桃源,民风憨实淳朴,今日来此,果见真实。”
叹口气又道:“可惜呀,姐姐不是神仙,和你一样,只是个凡人。”
她的声音如山谷泉声,自然叮咚,清脆悦耳,便连叹气也丝毫不显忧闷之气。
任自飞疑惑地道:“那你的宝剑呢?”
那女子道:“放入我的宝囊之中了。”
任自飞上下打量了一遍女子,越发奇怪,道:“你的宝囊在何处,怎么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