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苒之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憋闷。
其实,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位卓师姐倒也算是个好人吧,怪不得宫中的弟子人人敬爱于她。
只是,可惜了。
卓清潭却突然浅笑着,打破了林苒之此时明显有些低落的情绪。
“林师妹今日带了这么大的食盒,里面都是什么?”
林苒之瞬间醒过神来,她当即收起低落,颇有几分兴致勃勃的介绍道:“我今日可带了不少好吃的,有清炒白玉菇、白灼青菜、小炒黄牛肉,哦对了”
她不情不愿的瞥了瞥嘴,补充道:“还有一份是安雨浓炖的人参鸡汤和桃花酥,托我带上来给你。我被她烦的无法,只得带上来了。”
“不得了。”
卓清潭眼底带了丝笑:“居然能吃上三菜一汤和点心,我这倒不太像是来受罚的了。”
“那也要你能吃得下才行啊!”
林苒之小声的抱怨道:“这三日来,除了昨日那一颗健体丹药和半碗风寒汤药,你便什么也没吃过了吧?”
她每日来断戒峰上送食水,整个端虚宫再没人能比她更清楚卓清潭的状况了。即使是她最初刚关进来的那五天,每日也只是将水喝尽了,饭菜动的都极少。
今日是第八日了,这位本就生的比旁人高挑清瘦些,如今更是瘦得厉害,几乎脱了相。
不知道的人若是看见,说不得真以为她林苒之在这断戒峰上对她这位端虚宫掌宫动了什么私刑呢!
不说旁人,若是安羽浓和罗浮师兄他们瞧见了卓清潭如今这般模样,只怕是要呼天抢地跟来找她拼命的。
“修仙之人,少吃些也没什么所谓。”
卓清潭不甚在意的笑笑。
“切,”林苒之翻了个白眼:“就算如此,那说的也是我们这些有灵力护体的修仙之人,我们少吃几顿倒是饿不死,你呢?你有灵力可以在周身运转、维持生息吗?”
卓清潭笑着看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便劳驾师妹,扶我去石桌边吧。”
林苒之颇有几分咬牙切齿意思:“你就不能在床上吃吗?都这样了还折腾什么啊?”
卓清潭目光澄澈,眼中虽然虚弱却很坚定,轻轻抬头看向她。
林苒之心底的气登时一泄,她有些自暴自弃的小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了!我这就扶你起来。”
她俯身扶住卓清潭的手臂,但手上传递来的力道却并不重,可见卓清潭并未全部将重量压向她。
这人真是爱逞强。
林苒之撇了撇嘴。
她小心翼翼的扶住她:“哎,你慢点把身体的重量交给我啊!要不还是我背你过去吧,这样还快一点。”
卓清潭摇头淡淡一笑:“胡闹,我只是不能使用灵力,并非残了不能动弹。”
“死倔。”
林苒之小声嘀咕了句,但手上动作却很轻柔。
她一手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扶住她的肩背,还细心的避开了她手臂和肩膀处的几处镇骨钉。
待扶她坐在石椅上,林苒之献宝一般打开食盒。
只见三盘菜、一荤两素摆盘精致、配着一份白米饭,还有一层放着一罐香味浓郁的人参鸡汤和桃花酥,卖相具佳。
今日的食盒,被林苒之出门前结下一个印,用仙术一路带来,此时依旧热气腾腾的。
卓清潭见了那鸡汤和点心,当即轻轻摇头笑了:“林师妹的菜做得极好,不过这汤和点心,必然不是出自我小师妹之手。”
安羽浓出身于仙门大家,乃是天下四大仙门中的九晟山安氏子弟。
虽然幼年时她便和同胞兄长罗浮一同被送到端虚宫学艺,但生活起居也一直有宫中仆役伺候照料,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
若让她简单煮碗面倒是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这般色香味俱全的汤和点心,便是打死她也做不出来的。
林苒之闻言,颇有些得意的笑了。
“我想来也是,料想她这种仙门世家的千金大小姐会做什么汤羹,你先吃饭和菜吧,这菜都是我做的,保管味道一绝!”
卓清潭含笑:“都是你做的?”
“当然。”
林苒之抬抬下巴,十分骄傲的说道:“端虚宫中谁人不知你这位掌宫素来讲究,饮食都是清越峰中宫主的小厨房每日单独准备。我料想前些日子你吃不下,必定是嫌我们掌戒堂饭堂的大锅饭不慎可口,食难下咽。所以,索性我今日便亲自下厨,你可万万不能不给我面子。”
卓清潭这次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她微微讶异的抬目看了她一眼,旋即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太麻烦了,你知我并非因为挑剔才不吃得少总之,明日不需如此,便还是从掌戒堂的饭堂中拿现成的来便好。”
林苒之笑笑却不答话,心里暗自腹诽:要你管吗?你如今都成了“阶下囚”了,我才不用听你的呢。
她不知不觉看着卓清潭细嚼慢咽的用餐仪态,居然出了神。
她先前便听说过宫中传闻,据说这位掌宫师姐卓清潭,在还是个襁褓之中的婴孩时,便被宫主意外发现,宫主惊叹其于修仙之途上的根骨天赋,破例带回端虚宫来。相传卓清潭自小便是由端虚宫楌桪宫主亲自抚养,手把手教导长大。
这便是楌桪宫主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吗?
林苒之出神的想着。
她的一举一动,在林苒之眼中有股说不出的高洁好看,从容不迫。
就算是她之前心里一直默默暗恨卓清潭的那四年,也无法否认她确实出众,是那种远远甩出旁人极远、凌绝于端虚宫众多弟子的出众。
哪怕此时,坐在石椅上的卓清潭头上只戴了一根样式简朴的木簪,面无血色,遍体鳞伤,瘦的几乎都脱了相但是她只是端坐在这座简陋破败的囚室之中,这般安静默默举箸吃着饭,那股骨子里透漏出来贵气,便已然挡都挡不住。
若是林苒之以前经常出门除妖历练,她便会知道,用仙门百家年轻弟子们的话说,只有这几个字形容端虚宫那位师姐最为贴切:
——仙门典范,气端高华,风姿绰约,写意风流。
当然,这是八日前的事了。至于如今吗
林苒之轻轻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悲悯。
“可还入得口去?”
尽管知道卓清潭这样规矩的人,必然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卓清潭咽下口中的食物,淡淡笑了笑,点头肯定道:“你的手艺极好。”
林苒之心中窃喜,脸上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故作不在意道:“那就好,那你可要多吃些,要不我就白忙了。”
卓清潭好脾气的点了点头。
许是身体不适,她吃的极慢,每一口都费力咀嚼良久。
林苒之也不催她,怕打扰到她,不曾再开口说话。
尽管如此,最后卓清潭实际入口的,也只是每样菜一两箸的分量而已。一碗白饭几乎没有动,汤也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想必是嫌那鸡汤过于油腻。
但林苒之也没再逼她,她看得出卓清潭确实吃的很是艰难,已经尽力在用膳了。
她扶着她回到石床上,看着她强撑身体端正的坐在床上,心里愈发堵得慌。
“你这身镇骨钉宫主和我师父,可曾说了你要带着多久?”
明知这不该她过问,但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出来了。
需知凡人生来只有奇经八脉,分别是心脉、命脉、乾脉、坤脉、督脉、任脉、冲脉、带脉。
而有天分可以修仙的凡人,比如仙门弟子们,生来便较之普通凡人多出一脉,是为情脉,共生九脉。
凡人的七情六欲遍布肺腑八脉,故而无法割舍压制。
但修仙之人若修仙得道,却可将凡俗杂情尽数压制于情脉,由此便可静心凝气,豁达无畏,在修仙一道走得更加长远。
卓清潭天生便是情脉不显之人,故而豁达清冷,格外适合端虚宫至高心法沧海毋情决。
但这八根镇骨钉,此时却打在了她周身除了心脉以外的其他八脉要穴之上。
寻常犯错的仙门弟子极少会被罚镇骨钉如此重刑,即便是要打入镇骨钉,最多也不过打进一两颗而已,便足以威慑犯事恶徒。
甚至为了防止真的会损害受刑者的身体和修为,镇骨钉入体的时间也都严格被控制着,大多都是在几个时辰之内便会被取出疗伤。
但是卓清潭却被足足打进身体八颗镇骨钉,且整整八日了都尚且未被取出!
无法再多打入一颗,并非是出于仁慈,而是因为八颗镇骨钉已然是上限!若是最后一脉心脉也被打入一枚镇骨钉,那么不论是人是妖还是仙,恐怕都是必死无疑的。
卓清潭听她发问,微微一怔。
旋即她沉默一瞬,轻轻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你也不知?”
林苒之皱紧眉头。
宫主莫非当真是要废了她不成吗?废了这个由他一手培养出来的高徒?
不是说卓清潭是整个端虚宫千百年来,最适宜将沧海毋情决练就大成的天才吗?不是说楌桪宫主和仙门百家,都在等着这个天才后辈有朝一日修成正果、得道飞升吗?
这便真的要弃了她吗?
林苒之眉头皱的死紧:“我师父走之前,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宫主之前当真也没有发话吗?”
卓清潭语气平静:“不曾。”
“什么?”
林苒之气结:“你这身镇骨钉已经打进八日了,据我所知掌戒堂受戒的人中还从没有人被罚受刑如此之久的。若是再久一些,便是你修为深厚性命保得住,这身修为怕是也要难保!”
“修为既是师父传授,便是师父收回我这身修为,那也无妨。”
卓清潭轻轻摇头,似乎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什么?你如今是仙门百家四大门派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拼掉一身修为?难道你真的勾结了恶妖残害仙家同门不成?”
林苒之上上下下打量她,她这浑身上下哪点也不像那种恶徒啊!
卓清潭沉默。
不是她不愿坦白,而是她其实也实在不知。
八日前,她收到宫中同门弟子琅琊玉上的求救讯号,立刻御剑赶往无妄海,试图营救被困于无妄海钧天崖下的四大派同门。
弱水寒潭倒灌导致钧天崖结界破碎,地心焱火喷涌而出。
她只能下令让修为不够的各大仙门师弟妹们先行撤走,独自留下支撑结界,可惜,最后连她也未能守住。
随着钧天崖结界彻底破裂和地心焱火涌出的煞气冲击,她在最后一刻失去了意识。等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历代守护钧天崖结界的仙门四大派之一——无妄海了。
在那之后,她的师父端虚宫楌桪宫主亦随后赶到了无妄海。
师父说,无妄海守护的钧天崖结界彻底被破,似乎与她有关。崖中残存了大凶大恶的妖元之力,与她当时被救出时灵脉中残存的气息相仿,当时钧天崖秘境附近有绝世大妖在场。
因而经四大派掌门共同商定,为避免再节外生枝,加上她的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出现了裂痕,需得结印封住她全身灵脉才可。
至于这八根镇骨钉是她师父的意思。
不过,世人只知镇骨钉是端虚宫最残酷的刑法,用以惩戒大凶大恶的宫内逆徒。但却只有历代端虚宫宫主才知道,镇骨钉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作用
那就是它可以镇住妖魔凶兽体内的妖力凶力,让妖物和凶兽无法释放力量;亦或是镇住宿主的魂魄之力,阻断前世的印记。
恰巧,卓清潭便是极少数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因为,她本就是楌桪宫主所属意的下一任宫主继承人。
卓清潭微微蹙眉。
所以师父为何执意要在她身上用上八根镇骨钉呢?即便是各派掌门真的怀疑她勾结妖物,但是在真相未明前,将她封住灵脉关禁闭也就罢了,若非情非得已,师父是不至于在她身体中打进八根镇骨钉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她勾结妖物残害同门的罪名成立,最多被废除修为或者处死。更何况身为下一任端虚宫少宫主,八根镇骨钉入体这种重刑,于死而言,也好不到哪里去,师父是断断用如此残酷之法对她。
除非师父此举,莫非是为了镇住绝世大妖或者凶兽的妖骨妖元凶煞之力?
卓清潭眉心微蹙,其实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如这几日般,从心底深处萌生出这种苍茫无措之感。
这八日来,她其实并非外表展现的那般冷静镇定。
寝食难安,亦不单单是因为身体伤痛难忍,更是因为心绪难安。
卓清潭无意识的轻轻用手指敲击石桌。
难道她真的是只恶妖或凶兽吗?
这可能吗?
而师父为了维护她,于是不想让她再暴妖元暴露身份?这才被迫在她八脉中打入镇骨钉,镇她妖骨?
可是,她明明是人啊。
关于这一点,她是绝对不会看错的。若她当真是妖物,师父当年又如何会将她抱回端虚宫亲自教养?
她绝不会是妖邪!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清晰浮现。
自从无妄海钧天崖秘境出事的那日开始,卓清潭周围的一切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扑朔迷离,甚至颠覆了她之前二十年的认知。
没有人能给她解惑。
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