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别突然失去了虞阑的踪迹。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钧别在他们之前落脚的竹屋默默等待了七日,他的表情也从最初苍白的焦灼担忧,慢慢变为心如死灰般的沉寂。
七日后,虞阑仍不见芳踪。
钧别在屋内的桌上留下了一个可向岱舆濯祗仙宫传讯的特殊传讯符,然后安静的锁上竹屋的门,带着他为数不多的物品离开了此处。
他那储藏物品的小小法器中,家什寥寥无几。
几件往圣帝君昔年赠送给他的法器,一块虞阑所赠的简朴的凡玉,一件虞阑亲自编织的重阳节萝蒲挂穗,几身从濯祗仙宫带来的仙衣,凡间碎银几两。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钧别离开后不久,房屋尽头的竹林深处,一道穿着已洗得发白的道服的清瘦身影缓缓出现。
——正是消失了七日的虞阑。
她神情格外安静的看着天边钧别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无喜无悲的神情,似乎猝不及防的被撕开一道裂缝。
那是一抹比方才钧别脸上的神情,更加苍白的惨淡和悲惘。
她伸手轻轻拂过秋末微微变色的苍竹,喃喃自语。
“钧别,你可以心悦于这三界中的任何一人,但你独独不能,亦不应该,心悦本君。”
话毕,这具凡人身体,忽然散发出淡金色的无限神光。
竹林间,恍若金色的星辰洒满凡尘、笼罩绿野,也终于渐渐笼罩住了“虞阑”的整个身体。
片刻后,神光消散殆尽。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那张冠绝九天、遗世独立的倾世容颜,再次重现于世。
她身着一身九重天上帝君冕服,眼底又恢复了三界至尊的无喜无悲。
收起所有九重天帝君不该拥有的破碎的情感与脆弱,她便只是——太阴幽荧。
那个名叫“虞阑”的凡人女子,终是天上地下,芳踪永失。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往圣帝君最后看了一眼竹屋上紧锁的房门,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再推开它。
她阖目不语,略施仙法,转瞬间这缕分化到凡间的元神,便已再次回到仙山岱舆濯祗仙宫中往圣帝君自己的神体本尊之中。
巍峨壮阔、气势恢宏的濯祗仙宫内殿中,高处不胜寒的高台玉座之上,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沉寂已久的神体,缓缓睁开了已阖上经年的双眸。
她明明端坐于三界之中最为圣洁威严的两大神宫之一,但是她那双长长的睫毛微阖下,却又映出一片无边寂寞的暗影。
下一刻,殿外微弱说话声传入她耳中,正是嘉荣上仙和刚刚回到岱舆的钧别。
嘉荣上仙的语气十分惊喜。
“钧别!你回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钧别温声回答道:“嘉荣姑姑,我刚刚返回岱舆,来此复命。”
嘉荣上仙虽然已极力压低了音量,但是语气还是难掩激动。
“真好,你终于回来了,几年不见你又长大了些!嘉荣姑姑险些都不认识你了。”
钧别温和的声音隔着殿门,似有若无的传进内殿。
“姑姑,钧别也很想念帝君和您。对了,帝君在吗?钧别这便去叩拜帝君。”
嘉荣上仙摇了摇头,轻声道:
“帝君还在闭关,喻令我等无事不可叨扰。不过你放心,待帝君醒来,我必第一时间通禀你回岱舆之事。”
钧别微微讶异。
“帝君闭关了?”
他微微蹙眉,语气中有一丝隐忧。
“帝君为何闭关了?嘉荣姑姑,莫非她前些年每日为我运功施法巩固原形封印,受了什么暗伤或损耗?”
嘉荣上仙亦是不知,她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吧?”
见他有些担忧,她连忙拍了拍钧别的肩膀,浅笑着安慰道:
“近千年来三界并不曾有战事,想必帝君是因为上次化形女身后神体不稳,因此才闭关修养神格与神体的。”
“是吗?”
钧别眉头却还是紧蹙。
“那岂不是自从我下山历练后,帝君便一直在闭关了?这都许多年过去了,修养神体怎会闭关这么久,帝君如今可大安?”
嘉荣上仙点点头,笑着说道:
“这是自然,上神上仙们仙龄永享,与天同寿。莫说是闭关几年,便是闭关几十年、或几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自你降生以来,并未见过帝君闭关,所以不适应罢了,真的无须过度忧心。”
她见钧别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小声安慰道:
“你年纪小未曾上过九重天,所以不知。其实九重天的堕神汀边有座神钟,乃是混沌初开便存在于世的,名为‘殉神钟’。若殉神钟自发鸣响示警,便是上神伤重、元神有难;若殉神钟碎了”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嗐”了一声,连连摆手。
“——瞧我,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那殉神钟是必然不会碎的。”
钧别却有些介意,他微微蹙眉追问。
“嘉荣姑姑,若殉神钟碎了,又当如何?”
嘉荣上仙沉默片刻,沉目偏头静静看了他一瞬,还是如实轻轻回答。
“若殉神钟碎,则上神神陨道消。”
钧别默默攥紧手心,瞬间不再多问。
整个三界便只有两位上神,一位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而另一位,则是他们家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而帝尊与帝君乃混沌初开两仪阴阳之气所化之神圣,无上神力冠绝三界,从无敌手。
据说,殉神钟几万年来,也只响过两次。
只是,那两次殉神钟响,由于年代久远,具体是因为哪位上神或是因何事所响,年轻一代的仙君们已渐渐不得而知。
“所以我就说了嘛,你无须忧心。”
嘉荣上仙轻轻笑着。
“帝君只是寻常闭关,若是帝君伤重或元神大伤,那殉神钟早就示警鸣响了。”
钧别轻轻了点头,但他蹙紧的眉梢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唯愿此钟,永世不鸣。
二人正待先行离去,却听殿内传来往圣帝君因许久未曾开口,微微低哑的声音。
“是钧别回来了?进来吧。”
钧别脸上颓色一扫而空,脸上也终于实打实,带上了七天来的第一丝喜悦。
他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
“是,帝君。”
然后,略微整理了一番略带风霜之色的衣摆,轻轻推开大殿,走近殿前。
钧别在往圣帝君面前,从来不会像其他九重天上的仙君们那般拘谨,亦不会像濯祗仙宫中其他仙娥那般对帝君崇敬到甚至不敢抬头正视天颜。
他仆一进殿内,便认认真真的打量着层层高台之上,往圣帝君清绝九天的容颜。
然后,就像这几年来他一日未曾离开过一般熟稔关切。
少年面带忧色,关切的问:
“帝君,钧别一走多年,怎么您的气色这般的差。”
往圣帝君静静注视着他片刻,然后一如往昔般,轻轻抬起一只手。
钧别脸上立刻带上一丝开心明朗的笑容。
他上前几步,走上层层高台,单膝跪于帝君座下,然后将自己的头顶轻轻放置于帝君莹白如玉的手心下,还像小兽般轻轻蹭了蹭。
他轻声说:“帝君,钧别想您了,这几年您过得可还好?怎么瞧着清减许多。”
往圣帝君微微怔忪的看着手心下少年漆黑的发顶,她沉默几瞬,轻声道:
“本君很好,无须挂念。你呢,这些年可有长进。”
钧别抬起头朝着她就笑。
“钧别而今,当与雨师仙君一战。”
往圣帝君被他这句话引得“呵”的轻笑了一声。
“看来去几年,仙术精进良多,但是人却看起来没什么长进,这般好勇斗狠。”
钧别见帝君笑了,心里欢喜,他笑眯眯的对往圣帝君说道:
“才没有呢,钧别既说过不会让帝君丢脸蒙羞,自然也不能比雨师仙君差喽。
帝君有所不知,这些年来钧别在凡间行走历练、除妖卫道,倒也闯出了几番名气。亦是明白了帝君的一片苦心,苍生有喜乐亦有愁苦。
我们仙界之人虽不可左右人间之事,但却可保凡间风调雨顺、天道不朽。因此,凡间虽仍有各自苦难,亦能保天道公道。这便是我之道心。”
往圣帝君闻言温和垂眸看向他格外晶亮的凤眸,眼底尽是欣慰。
她沉默良久,片刻后笑了笑,抚在他发顶的那只手轻轻下移,点了点少年眉心的天界仙鈿,低声道:
“钧别,你是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