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辞静静垂眸看着此时靠在他肩膀上的那张近在咫尺、如冷玉般的脸庞,半晌过后,他忽而轻声问道:
“卓清潭,你这么多年来坚守本心、除魔卫道,一刻不曾放松,当真就这般厌恶身怀妖力和凶力的异类吗?”
卓清潭的双眼紧闭,她似乎神志愈发的不清明了。
但是,她口中说出的回答却清晰可闻。
“妖有好妖,人亦有恶人。行走世间,除魔卫道,除的乃是恶妖与恶人。只要心存善举,即便身怀妖力,也绝非妖邪。”
谢予辞闻言静默一瞬,旋即意味不明的低哑轻笑几声。
片刻后,他忽而不辨悲喜的缓缓问道:“那么我呢?你又可厌恶于我?”
卓清潭轻轻摇头,没有半点迟疑。
“不曾。”
谢予辞却自嘲的笑了笑:“是啊,你此时不讨厌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凡人而已。若我是妖而非人呢,你是否厌恶于我,恨不能处之而后快?”
卓清潭眉心微蹙,似乎是有些抗拒这个问题,几吸过后还是肯定的摇了摇头。
“绝不可能。”
谢予辞轻嗤一声:“绝不可能?”
他语带微嘲,明显并不是十分相信这个答案。
但是,卓清潭的声音随即再次响起。
她的语调虽然极轻,却一字不落的传入他的耳中,像是一颗颗软软的钉子,稳稳扎进他心底的软肉之中。
“——因为,你是谢予辞啊。”
谢予辞闻言一怔。
他缓缓低下头去,认真凝视着怀中意识不甚清明的女子。
她的睫毛当真是长,就像两片浓密的飞羽,静静停留在她的眼睫之上。
那抹极其浅淡的唇色,为她本来略带一丝水墨山水画般清冷又略带一丝英气的五官,平添一缕温柔与顺从。
但是熟知她真实性情的谢予辞却又深知,卓清潭绝非外表这般柔顺。
她是高悬苍穹的冰凉之月,亦是独立枝头、分外扎手的花。
月光哪怕再是光辉明亮,却终归遥不可及,触之冰凉。
卓清潭,那么你的口中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呢?
此时此刻,你所言所感,又当真是你心底最为真切的想法吗?
谢予辞静默良久后,轻声喃喃自语。
“可即便是谢予辞,那又能如何呢?他亦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卓清潭受到“忆追思”的影响,此时对旁人的话有问必答。
她听到谢予辞这句自言自语,也只当成是一个问题,于是阖目轻声答:
“谢予辞不是笑话。他赤诚单纯,本性善良,是这天底下顶好之人。”
赤诚单纯,本性善良?
谢予辞微微一顿。
多么可笑啊,若是当年高高在上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也是如此做想,他们又何须走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
谢予辞神色十分复杂的垂眸看着卓清潭无甚表情的眉眼,心里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
他多想借此机会问上一问?!
一问,她为上神之时利用他之情念,将他过往记忆尽数封存,打回原形、镇压于东海之滨时,可曾有悔?
二问,他再化穷奇,二世而生。而她却诓他、瞒他、骗他,将他之七情玩弄于股掌之上。让他一次为上神幽荧、二次为凡人虞阑、三次为往圣帝君,次次钟情,次次泥足深陷,可曾有悔?
三问,她自诩生而为苍生,最终散尽神力、自爆元神、生抽神骨、神陨道消,亦要将他力量和真身分封囚禁于凡间四大秘境数千年,又可曾有悔?
可笑的是,她一心为这苍生,但这天地造化却不亡他!
如今他复归来,而她却反而落得如此下场——也不知是不是她前世屡次三番欺骗于他,将他的真心摔入尘埃的报应?
许是太过清醒,才会无限悲怆。
谢予辞在心底默默呢喃。
太阴幽荧,万载时光如梭,经年前尘过往,你端坐濯祗仙宫片裳不沾风雪,我奉虔诚于你座下却终而决绝。
你是天地苍生仰慕之神明,我却生而罪孽,命薄似尘埃流萤。
你多次言说,此生虽有憾有愧,但却从未有悔。
罢了你是憾也罢,愧也罢,悔也罢。似我生来罪孽,本就不配对你这位高悬九天的明月,言及一句意难平。
从此往后,三界九州,沧海碧落,凡尘烟火。
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再无“我们”。
兴许昔年东海之滨他们的相遇,一开始便是错。
谢予辞抬起一只手,用掌心遮住了自己的眉眼,再看不见一丝一毫神色。
但他的唇角却牵起一丝若有似无,似嘲讽,又似悲茫的微弱弧度。
何其可悲,九天真神而今神陨道消,沦落为一介凡人——却要受制于人,被迫在他这面目可憎的凶神手下蛰伏度日。
但是下一瞬间,谢予辞亦忽然想起,太阴幽荧前世身死道消,而今前尘尽忘,他郁积于心多年、想知道的所有问题,也再没有了答案。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如同被万千冷箭刺穿一般,冰冷痛楚,不能自己。
她将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却徒留他在这两世苦海中沉沦徘徊。
谢予辞只觉自己心中那股愤懑之情,骤然间如蓬勃的火山一般,铺天盖地涌上心魂。
情绪翻涌之下,他放在卓清潭肩上的手,下意识的用力攥了攥。
卓清潭极轻的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声。
谢予辞被她的吸气声惊醒,瞬间醒过神来,松开了手中对她的钳制。
他怔忪了良久,然后忽而像是着了魔一般,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轻轻靠在卓清潭的发顶上。
多么神奇啊。
似太阴幽荧这般冷心冷肺之人,她的身体居然也是有血有肉的,居然也是温热的?
她倒是好命。
投生于这样一幅孱弱的凡人之躯,让他即便是想要报复,亦是不敢做得太过,唯恐当真折腾死了她。
他曾经斩荆截铁的对晚青说,如今的卓清潭于他而言便如同玩物和猎物,可是
九千多年过去了,原来,她依然是他破不开的劫。
*
卓清潭这幅身体果真是不过于太争气了。
在与谢予辞秋夜对酌的第二日,她便因为前一晚吹了冷风而感染风寒,卧病不起。
许是因为吹了晚风,外加饮多了酒之缘故,当天夜里卓清潭便开始昏昏沉沉发起热来。
但是卓清潭惯能忍耐病痛,后半夜刚刚起热时,她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流露。
因此床帐上的法器,亦没有洞察到她的异常和动静。
直到第二日一早,谢予辞命晚青唤她起来用早膳,晚青久久叫门却无人应答。
晚青一时惊疑不定,还以为卓清潭是不是跑了。于是顾不得礼数、急吼吼的破门而入,这才发现她居然是病倒了。
而此时,谢予辞坐在塌边,一张俊颜黑如焦炭一般。
但是,他替卓清潭替换额间毛巾的动作却还是十分轻柔周到。
晚青在旁低声劝道:“主上,我来吧,您且去休息。”
谢予辞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晚青沉默着静静在一旁看了片刻,施了一礼道:“那主上,我先告退,去小厨房看看灵蓉熬得汤药如何了。”
“嗯。”
谢予辞轻轻颔首,他想起了什么,又蹙眉叮嘱道:“她恐怕虚不受补,不可放入太过滋补的药物,便用凡间最寻常治疗风寒的草药即可。”
晚青微微一礼,低声道:“是,我明白了。”
待晚青离去,房门轻轻闭合,谢予辞静静的看着卓清潭眉头蹙紧潮红一片的脸颊,极轻的叹了口气。
她倒是挺会病的,让他即便想做什么都无从下手。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床上传来极其微弱的衣袖摩擦的声音。
一直单手拄着侧脸闭目养神的谢予辞听到了动静,微微一动。
他偏头向床畔看去,只见卓清潭微微蹙着眉,缓缓掀开了眉眼。
——但是她的瞳孔却还有些涣散,并未聚焦在一个点上。
果然,下一瞬,她那双失焦的双眸便又一次无力的阖上了。
谢予辞静静靠近床榻,他抬起一只手试了试她额间的温度,然后不禁微微蹙眉,怎么还是热的烫手?
这样下去,人该不会都要烧傻了吧?
正在此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两个脚步声,原来是晚青和灵蓉带着煎煮好的治疗风寒的草药来了。
“主上,药煎好了。按您的吩咐,只是寻常伤寒草药,未加太过滋补之物。”
晚青将托盘轻轻放在床榻前的矮几上,然后拿起药碗,将药碗双手递给谢予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