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潭睡得十分不好,她的身体明明纹丝未动,但意识却几番起伏、挣扎不休。
她梦到了自己化身为凡人时的过往。
不是这一世的凡人卓清潭,而是前一世她分出一缕元神而成的凡人虞阑。
其实,她也并没有梦见什么多么值得铭记的大事,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过往细碎片段。
她梦见了那一年自己在溪边浆洗衣物,却将一件穿了两年的道袍洗破了。
——其实,也未必便是被她洗破的。
那件道袍随她在凡间两载,饮风踏雪、除妖打斗,实在是穿了太久。
因此,肘关节处的布料早便已经有些磨损了。
她先前浆洗之时一时没有留意,用力大了几分,居然将半截衣袖扯了下来。
她怔怔看着手中破碎的半截袖子,不禁懵住了。
但是顿了片刻,她轻轻抬头见四下无人,于是神态自若的施法将破损的衣物“毁尸灭迹”,然后抱着木盆,施施然从溪边回到附近村子里暂时落脚的住处。
此时,在村子里的暂居之所,钧别已经做好了午膳,见她居然带着空空如也的木盆回来,不禁一怔。
他正从厨房中拿着碗筷出来,站在门口诧异的看着她问:
“你不是去涣洗衣物的吗?”
那,衣物呢?
她踏进院子的脚步十分可疑的顿了顿,旋即神色自然的淡淡道:“衣物丢掉了。”
“丢了?”
钧别有些讶异。
她一贯节俭,不像寻常凡人女子那般爱美喜欢穿戴,更不喜华服。这两年来,几身洗的发了白的道服穿了又穿。
无缘无故,她绝不可能将衣物丢掉。
他忽而明白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然后低笑道:“是丢掉了,还是洗坏了?”
她将木盆随手放在院内的角落里,落落大方的道:“洗坏了。”
钧别“扑哧”一声笑了,垂首轻轻摇头。
“早便说了让你多备下几身衣物,储物囊中明明有大把的位置空闲着,你还怕没有地方多装几件衣裙吗?”
她却微微蹙眉道:“衣物多了还要收拾,我不耐烦拾掇这些,有几身换洗便足够了。”
其实,虽然她在仙山岱舆时,濯祗仙宫中的帝君冕服众多。
但那些都是九重天上掌管仙器的仙娥们定期裁制、按时送来,再由她仙宫中掌事的仙娥们统一归纳打理的。
而嘉荣亦是每晚都会将她第二日需要穿戴的衣物佩饰准备妥当,她无须操心这些琐事,只要每日晨起随她们摆布即可。
当她做了凡人才知道,原来当凡人也是这般不易。
不仅要自己采买衣物用具,还要自己收拾、自己浆洗、自己缝补。
最无奈的是,她为了在钧别面前隐瞒住身份,轻易不能使用神力,只能事事躬亲。
怪不得都说凡间疾苦这些琐碎之事,居然比除魔卫道更让她伤脑筋。
钧别闻言轻笑,淡淡问道:“若我没有记错,你每季只有两套衣物换洗,一年到头只有不到十件衣衫。如今洗坏了一套,这一季便只有一套了吧?”
她微微一怔。
钧别笑着看她,轻叹一声:“罢了,别发呆了,过来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附近镇上转转,想来有成衣店可以采买。”
于是,她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走到院中木桌旁坐下,等着钧别盛饭。
钧别轻笑一声,将饭从木桶里承出一碗,放在她面前的木桌上,叹道:“阿阑,我有时真是觉得你十分矛盾。”
她拿起碗筷,微微一顿,迟疑的抬头看他:“有何矛盾?”
钧别笑着看她:“你瞧,你明明从不在意浮华享乐,一贯勤俭节约,身上半两多余的银钱都拿不出来,但你的举止气派却绝非寒门出身。”
她重新垂下头去,淡淡道:“我如何就不像寒门出身了?”
钧别撩起衣摆,坐在她的对面,笑着道:“这还有必要我来罗列吗?”
“你不会做饭,不会浆洗,不擅收纳琐碎事务,更不甚了解人情世故,也十分习惯于旁人伺候。若我没有猜错,你必然是出身显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户人家的女儿。”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瞬:“也,不算吧?”
钧别看着她犹疑的神色,轻叹了一声。
“你怎会如此想不开,就这样一个人出来,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向深居简出,你又是为何要做一个浪迹天涯、刀风剑雨中穿梭的散修?你的家人便不管的吗?”
她沉默着抬手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细细嚼碎咽下。
待口中食物全部细嚼慢咽完,才淡淡道:“无人管束于我。”
“这是为何?”
钧别怔怔看她:“你的父母家人呢?说起来,过去两年居然从未听你提起过。”
她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淡淡道:“我没有父母,至于家人我的家人并不会阻我行事,亦不会约束于我。”
嘉荣她们应该也算是她的家人吧?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并未说谎,因为嘉荣她们确实不会管束于她,更不会左右质疑她的任何决定。
钧别皱着眉,虞阑这般年少,家中父母便已作古了吗?可她这般年轻,还未婚嫁,便已无人操持照顾了。
他怕提起她的伤心事,没再追问她父母的事情,但还是不解的说:
“你还这般年轻,一人出门,家人就算不会管束,难道不会担心吗?怎么也没有家族中男丁陪同。”
她诧异的看向他:“她们为何要担心?你不也是这般年纪轻轻,便一人独自出门历练了吗。”
钧别轻轻摇了摇头。
“那怎么一样呢,我是男子,你是个姑娘家啊。”
她眼底含笑,看向他道:“那又有什么分别?我即便是姑娘,也不会被人欺负。”
钧别闻言一顿,想起他们相识之初,便是虞阑助他除掉了四瞳妖狐,于是摇头笑了笑。
“这倒也是,阿阑虽然灵力不足,但本事和见识,却丝毫不会逊色凡间大派出身的仙门弟子。”
她淡淡瞥了瞥他,难得也开了一句玩笑:“若要夸赞,那便好好的夸赞,倒也没有必要提醒我自己灵力不足的事。”
钧别怔了怔,旋即轻轻垂着头,揉着眼睛笑了。
“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轻笑的看了他一眼:“行了,别操心了,我好着呢。无拘无束岂不是很好?”
钧别顿了顿,却缓缓摇头,正色道:“是吗?可我却不觉得。”
她挑了挑眉看向他,便听钧别神色十分认真的蹙眉说道:
“无拘无束看似洒脱开怀,但又何尝不是心无可依、无人挂怀呢?我既是你的朋友,便不希望看到你‘无拘无束’、无所依托。这,不是好事。”
她微微一顿,抬起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