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之苦?!
东阳郭大感诧异,这不可一世的先勇侯竟然会跟他说民间之苦!
若说这吕定国是什么心恤黎民之人,他东阳郭可断然不信。
吕定国能登上大昊上柱国之位,靠的不只是吕后的扶植,更不是天下民心,而是靠着征伐天下立下的赫赫战功,靠着兵刃,靠着杀伐,靠着屠刀上的血。
这样一个人,此刻却要跟他说民间之苦,到底是意欲何为?
……
可东阳郭到底是聪明至极之人,苦茶明心,半盏过后,他已经想好如何作答:
“吕侯问我可知民间之苦,东阳不敢诓骗,确实不敢说知。只因,知或不知,都没有意义。”
“何解?”
“一民之苦,在命数难测;一县民之苦,在官昏吏庸;天下民之苦,在上欲有为。东阳是个说客,是个谋士,庶民之苦时时挂怀于心,会影响东阳的判断。”
“庶民……哼哼……”
“对,没错,庶民。不过,东阳在南陆的身份已经比庶民还要低贱三分。”
“先生不必如此自贬。”
“吕侯既然能心系于民,可曾想过这些年天下烽烟四起兵燹连天,皇室同袍操戈叔侄相残,这才是造成民间之苦最根本的原因。”
吕定国脸色微变,东阳郭妄议皇室,未免太狂妄了。
可东阳郭即便看到了吕定国眼中不快,仍不卑不亢道:
“天下需要掌握在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手中,百姓才得安居,民间之疾苦才会消弭。”
“先生什么意思?”
吕定国缓缓起身,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块巨大的巉岩,将东阳郭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吕侯,昊景帝显然还没能成为那样的君主,如今吕后在朝中日渐势微,景帝又受阉党蛊惑……”
“先生到底什么意思?!”吕定国用一句重复的发问,粗暴地打断他。
东阳郭缓缓起身,郑重屈身下拜,道:
“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只有吕侯摄政监国,才能保大昊江山。”
“荒谬!”吕定国断喝一声,然而却不再有咄咄逼人之架势,慢慢又坐回了原位。
东阳郭面前的巨大阴影也随之而去,他低着头,嘴角上扬。
显然,自己所说的,正是先勇侯想要的答案。
良久,吕定国才又开口问道:
“先生如今是宁州大汉王金账中的第一谋士,怎么又关心我们南陆朝廷之事?”
“侯爷,宁州诸部,包括铁勒,也都是大昊附属啊。”
“不属一族,总还是不一样的。”
东阳郭皱眉,他此番来下唐的目的,并非是想说服吕定国去做什么改变整个大昊朝廷的事情,但话既至此,就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像吕侯这样的人,只能被一个目的,一个想法,一种激情所左右,那便是天下。无所谓异族他邦,无所谓朝纲伦理。”
东阳郭这番话离经叛道至极,但又极其蛊惑人心。
吕定国本该怒叱东阳郭口出狂言,甚至该立即命人将他拖出去杖责。
而吕定国非但没有这么做,那张原本铁青着的脸此刻反而舒展开来。
“此事不议,先生此番远道而来,听说是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东阳郭闻言,终于暗暗放下心来,脸上却不露声色,沉稳答道:
“东阳这次带来的消息,对大昊,对吕侯,都可谓是在内乱平息之后的锦上添花。”
“哦?此话怎讲?”
东阳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铁勒家世子,将入质下唐。”
就在东阳郭话音刚落的这一瞬间,吕定国那如深潭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亮。
但也就是那么一瞬,几乎无法被人察觉的那么一瞬,吕定国眼中便只剩下一如既往的冷静,只听他接着问道:
“是吗……铁勒兀耳汗以世子体弱多病为由,拖了七年一直不肯把他这小儿子送到南陆来,现在怎么又愿意了?”
东阳郭答道:
“世子调养多年,身体虽弱,但已然无碍。”
吕定国却冷笑一声,道:
“调养多年?……哼,东阳先生这算盘打的可够精,大昊七年内乱,铁勒就拖了七年,如今内乱已平,铁勒世子的身子也恰好无碍了。”
东阳郭尴尬笑笑,没有马上作答。
吕定国却接着问:
“铁勒兀耳汗受封宁州汗王,与南陆藩王平起平坐,其子出质,不应该去鄢都吗?为何先生说质子会到下唐?”
东阳郭似乎早知吕定国会有此一问,几乎不假思索便答道:
“鄢都距宁州三千里之遥,世子体弱,实在不便。况且,兀耳汗与大昊先帝有约,世子入质后,便寄住先勇侯府,如今吕侯既然在下唐,那么质子自然也会在下唐。”
吕定国又问:
“此事兀耳汗是否奏疏圣上?”
“吕侯放心,奏表三日前已达天听,相信诏书不日也将达侯府。”
吕定国点了点头,他知道如果事实如东阳郭所述,那么铁勒世子入质他先勇侯府基本已经算是定下。
纵然宁禄那权阉想从中作梗,倒还不至于敢同时与宁州铁勒部和先勇侯府公开撕破脸。
加之吕后定然也会从中斡旋,“劝谏”皇上促成此事。
能手中握有这样一枚“棋子”,无疑会为他的权谋之局更添一分胜算。
东阳郭看到吕定国似乎非常满意,便自然落座,端起茶盏,再品一口不苦,随即又说道:
“吕侯,为表诚意,此番东阳还会再献一礼,顺手为吕侯解决一个不起眼的小麻烦。”
……
稷下城外四十里,正午艳阳之下,一骑在驿道上往南狂奔,扬起阵阵尘土。
膘肥体壮的黑马之上是一个肥硕如彘的身躯,却正是天还没亮就灰溜溜从城墙根“钻出来”的田宝儿。
时值深秋,天已寒凉,田宝儿此时却是面红耳赤,大汗如雨,浑身的肥肉随着剧烈的颠簸颤抖着。
可怜胯下那匹骏马虽然壮硕,但仍经不住驮着这样一人玩命狂奔,口鼻不住地往外喷着热气,几近崩溃。
田宝儿却不管马的感受,鞭子如雨点般砸在马屁股上。
好在前面就是松阳驿,到了便可歇脚换马。
马儿识途,它也知道即将到站,也不觉咬牙奋蹄,又加快了些速度。
可就在看到驿站的马房时,也许是终于力竭,又或许是一时松劲,田宝儿胯下的马前蹄一软,竟突然跪倒下来。
田宝儿一时不稳,仰面栽了下去,登时摔了个狗啃泥,弄得是满面血污,甚是狼狈。
那匹马踉跄站起,踱向跌倒的田宝儿,低着头,似乎是知道犯错。
可田宝儿刚站起来,却立刻转身,抡圆手臂挥出一掌。
他虽然肥硕,但也修练十多年的外家功夫,被宁禄收为义子后,又传授了他一套刚猛无俦的横练抬山掌。
虽不及白卫山那样的万人之勇,但高手二字倒也担当得起。
这势大力沉的一掌,结结实实地击在马脖子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长嘶,骏马腾空飞出一丈,轰然倒地,七窍流血,登时没了生气,死状甚是惨烈。
松阳驿的驿丞听到动静,匆匆赶来,却只见地上横着一匹死马,一个满脸横肉满面血污之人凶神恶煞地站在他面前。
驿丞顿时吓得两腿发颤,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壮着胆子问了句:
“怎……怎么回事?”
田宝儿巨大的脑袋转向驿丞,尖着嗓子大吼:
“废他妈什么话!去牵马来!!”
驿丞这才看清田宝儿身上金蟒盘绕的官服,更是魂飞魄散,立刻跪下一拜,满口答应着掉头奔向马房。
田宝儿缓缓收起掌上恣意涌出的真气,嘴里却还在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然而,就在他正准备迈开步子走进驿站喝口水时,他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刺骨的冰冷,仿佛有一个幽灵正带着来自地狱的寒意向他走来。
那种冰冷,从内而外,先是心脏,再是血液,最后才是汗毛倒立的皮肤。
田宝儿感到仿佛是被毒蛇的利牙麻痹了全身,他想挣扎转身,却迈不开腿,他想大声呼救,却张不开嘴。
那驿丞明明还在眼前,田宝儿却无法做出一丁点能令那个驿丞关注到的动静。
只有无尽的恐惧,开始一点点吞噬自己。
那种恐惧,来源于身后的巨大杀意。
那种杀意在一瞬间化为实体,从背后缓缓刺入他的心脏。
田宝儿感觉胸前有什么利刃正慢慢探出,低下头却怎么也看不清,日光氤氲之下,似乎是有着什么东西折射出异样的光彩。
他看不见的,是一把无形之剑!
那一点模糊的光亮又瞬间在他胸前消失,却没有流下一滴鲜血。
剑刃薄如蝉翼,在刺破田宝儿心脉的同时,却几乎未曾在他皮肤上留下痕迹。
随着心脏慢慢停止向大脑供血,田宝儿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他仿佛看到义父宁禄在向他招手;
仿佛看到吕定国正毕恭毕敬将他请到宴席首座;
仿佛看到自己身着黄马褂,正俯视着万千襄龙卫禁军。
……
而当浮光掠影从眼前消失,恍惚间,田宝儿似乎听到一句:
“那匹马挺好的,你不该杀了它。”
……
七日后,讣报送至阳阙宫,宁禄冷冷看着上面寥寥数行字:
“十月十五,御马监太监田宝儿猝于下唐丹县松阳驿,经丹县仵作验明,乃因心力衰竭而自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