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广面色大变,一双虎目牢牢的盯着吴胜,满是不可思议。
“陈广大哥,咱们自己封个王玩一玩也就算了造一点声势而已。”
吴胜认真道:“真想当皇帝,咱们才几斤几两啊?论起威望和名声,谁能与墨丘比肩?论起军队和钱财,谁能和黄朝媲美?论起造反的底蕴和传承,谁能胜于白莲教主?陈广大哥,真不是我不支持你,但咱自己也得寻思寻思,凭什么轮得到咱当皇帝不是?”
这番话说的可谓是情真意切。
就算是造反,也不能抛开事实不谈。
名望比不过,军队没人多,资历还落下成,总不能说你要造反,所以伱就是皇帝吧?那天下间的皇帝也太多了!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会成功?”
陈广的脸色黑了下来,声音都在颤栗着。
虽然很生气,但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可心中就是很不爽,非常的不爽,像是吃饭的时候吃出了一碗的苍蝇,只有最开始那两筷子还算美味佳肴。
这种感觉绝对让人开心不起来。
“怎么成功?”
吴胜反问,“哪怕抛开这些东西不谈,单论个人的实力。墨丘、黄朝、白莲教主尽是武道宗师,武道宗师啊!没有同级别的强者相护,便是坐上龙椅又能如何?”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历朝历代,纵观那些成功推翻前朝,荣登大宝的先帝们,绝大多数人自己就是武道宗师,就算不是,背后也绝对有武道宗师的鼎力支持!
宗师不好做万人敌是不假,问题是宗师想要一个人的命实在太简单了!
个人之伟力到了武道宗师的程度,国法这种东西已经无法去管教,一旦再不要面皮的放下仁义道德,任谁都要头疼几分。
“”
陈广一时哑然,他的嘴唇微微嗡动,可却说不出话来,听着漫山遍野的厮杀声和怒吼声,千头万绪涌入脑海。
他的美梦,终是碎了。
陈广久久没有言语。
吴胜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陈广大哥,你也不要太难受。咱们造反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人嘛,总是得知足才行!知足常乐不是?前阵子你还纳了好几房小妾呢,那可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以前哪里轮得到咱们享受?现在的日子,够好了。”
“别给我说这些!”
陈广愤怒的挥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但偏偏就是怒从心中起,“既然如此,当初你何必劝我造反?!”
最终,怒火的目标竟是放在了吴胜的头上。
“大哥这是说的哪里话?”
吴胜指了指漫山遍野冲向皇陵的人海,“要不造反,咱们能有这么多人么?带着几百号,几千号人躲在山窝窝里,三天再饿两顿的日子谁愿意过?反正横竖被官府逮到就是个死字而已,要搞干脆就搞大的!”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会成功?”
陈广明白了。
“当然成功不了啊!除非大哥你能晋升武道宗师,但前阵子你猜刚刚入练脏不久,距离练脏大成还差着好些年呢,就算真能晋升宗师,又得多久?最少也得十几年吧!
这场仗还能打上十几年不成?不可能的!就算墨丘、黄朝和白莲教主都没了,不争了,死了,最后的赢家也是四国联军。”
吴胜肯定的说道。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出生于贫苦人家的他们,便是机缘巧合的走上了学武的道路,没有钱买滋补大药,甚至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好好的修习武艺?
便是撞上了乱世,趁机搅动一番风云还算尚可,真想引导天下的局势,那还远远不够格!
看看整个大月,能够整出大场面,被人津津乐道搅动风云的都是什么人啊?
墨丘、黄朝、白莲教主!再不济也得是大月庙堂。
能比吗?
比不了知道吧!
他们真没那个本事!
便是再给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就算一路坦途,都不够他们修行到宗师境界!
底子远远不够,怎能一步登天,说书人都不敢这么吹。
“大哥,你好好想想,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些事情早点说开也好,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吴胜劝慰道。
“那我们是在做什么?”
陈广茫然了,这一刻他当真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可言。
原来从头到尾,他的造反,他的称王,他的努力,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恐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沉浸在万一自己成功的美梦之中。
而身边的这些人远比他现实,也远比他聪明,提前就想到了这些问题。
“抢皇陵啊!这里埋的可都是宝贝,这么好的机会不先下手为强,等到别人想到的时候连一口热乎的都吃不上了!”
吴胜理所当然的说道。
“然后呢?”
陈广继续问。
“然后咱们就有钱了啊!有钱了,就能过好日子!不管之后是谁要当皇帝,咱们这么一大票人呢,谁能成功咱们就去投奔谁,怎么不也能混个官职坐一坐?又能当官,又有了钱,这还不够?”
吴胜立刻说道。
“你觉得这些东西,别人会留给你?”
陈广不知为何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心中一片冰凉。
“谁说咱全拿走了?陈广大哥你怎么就是转不过弯来呢!抢来的这些钱财,咱们暂时先拿着。等到谁能稳登大宝的时候,咱就献上去,献七成!剩下的那些,也够咱们荣华富贵一辈子了!”
吴胜笑着说道。
“献七成?”
“当然!”
“咱们累死累活,死了那么多的弟兄,就是为了献这七成?!”
陈广的拳头紧紧的捏在了一起。
“能献七成就不错了,就怕到时候人家不肯收,说不得咱还得带着东西另投他国呢!”
吴胜耸了耸肩,“还得看看未来的新皇是什么样的人才行。”
“哈”
陈广笑了起来,哈哈大笑,那笑声绵长而激烈,带着难以言说的悲愤和无奈,“原来辛辛苦苦那么久,聚了那么多的弟兄,最后还是要当个要饭的!”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
吴胜很不高兴,“就这很多人想要饭还要不成呢!”
陈广静静的和吴胜对视着。
互不相让。
良久,陈广颓然的蹲下身,原本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
原来努力了那么久,最后只是为了当个要饭的真可笑啊!
难怪那些人会对自己人动刀子。
反正最后都要散伙,聚在一起也只是为了钱财和生计而已,提前抢到钱财,自然可以自己去找找生计,毕竟他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呢?总不能单凭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吧!
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最后,轮得到泥腿子当家做主了吗?
他该想明白的。
真没意思。
“别忘了,最开始,你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有人来到了他们的身前,平平淡淡的开口。
陈广猛然抬起头来。
公尚过站在他的面前,如此说道。
这个时候陈广才想起来,他的团伙里,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公尚过。
这位昔日的公子哥变了很多,自从离开又回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只是静静的跟着他们,看着他们,从来都不提任何意见。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偶尔会发呆,问他想要什么或者想做什么的时候,也只是摇一摇头,只是默默的待在那里,久而久之,陈广甚至都要忘掉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但今天他走了过来。
看到公尚过,最初相识的一幕涌入脑海,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不过是聚在一起逃难的人而已,为了一口饭吃,敢跑到官道上打劫。
“我”
陈广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为什么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变了呢?
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切?
“人心中的贪欲是无穷的。最开始只是为了一口饭吃,后来有了饭吃,就想过的好一点,世道很难,就得多聚一点人才有力量,聚的人多了,别的心思也就升了起来,既然大家都在造反,为什么我不可以?
造反之后呢?烧、杀、抢、掠,日子过的好了,想要的东西也更多,开始不满足于丰衣足食和娶妻纳妾,攻打下几个城池,然后称王。既然已经称王,那好像距离皇帝的位子也只剩下一步之遥了对吧?”
公尚过凝视着陈广,凝视着吴胜,又好似在凝视着曾经属于大月的整个天下。
这天下间,还有多少人,抱着这样的想法?
最初揭竿而起时,他们的正义性无可指摘,这是一群被压迫到忍无可忍已无活路的普通百姓,在饥寒交迫苦累交加的死亡之前所发出的呐喊。
不过陈广和吴胜很幸运,没有像是别的百姓那样死在半路途中,而是因为种种原因,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公尚过在那个时候又回来了。
他亲眼看着两人的转变,也亲眼见到了这些人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样。
人心中的贪欲是无穷的,且永不满足。
活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只期待一口饱饭;吃饱了饭,又想过些好日子;过上了好日子,又想要更多的东西最终一步步变得与最初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他们对于大月真正的底层民众而言,与四国联军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还有一部分底层民众可以加入他们。
公尚过是赞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哪怕身具大月皇室的血脉,注定与新朝无缘,他还是想要做些什么。
墨丘要为苍生明道,那他就来最底层,看看这些最底层的百姓啊,掌握了力量之后,又能一步步的做到何种程度。
若能从中取得足够的经验和教训,未尝不能总结出来,给将来的新朝当做一份新生的礼物,以民为镜。
“我”
陈广张着嘴,表情痛苦。
就连吴胜一时间都呐呐无言,讲不出道理来。
公尚过见过他们最落魄时的样子,也亲眼看着他们驱使手下攻打皇陵。
这中间隔了七年有余的时光,一切都换了一副样子。
陈广和吴胜,也不再是最初的陈广吴胜。
“这个时候我才想明白,原来墨兄最高明的地方不是想出了墨家十义,而是最开始的那一句。”
公尚过不需要他们的解释,也不必解释什么,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这世上,天下的利是值得赞许的,天下的害是必须消解的。
可问题是,很多人看不到天下的利,或者说就算看到了,为了些许私人的利益,宁愿去违背天下的利。
所有害处,皆是因此而来。
“世间只有一种正义,就是为了活着,但有无数种邪恶都是源于为了活得更好。”
公尚过独自苦思了七年,今日方才真正明白墨丘的想法。
随即又问道:“你想当皇帝?不谈局势,不谈武力,不谈背景。能否做到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能否做到官无常贵,民无常贱?能否做到教化百姓,政令开明?”
陈广无言。
他只是想当皇帝。
是的,只是想。
当了之后呢?
不知道。
他之前心中还在埋怨吴胜太过现实,可假如他的美梦成真,之后呢?
没有之后,因为他都没仔细的去想过。
好像只要登上皇位之后就万事大吉,再不济也可以活成宗明帝那样似得。
所以面对公尚过的诘问,他给不了自己的回答。
他连万余人都管不好,要怎么去管理一个国家?
就凭在心里埋怨当初跟着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太过现实吗?
还是心中的不服气?
陈广目中满是茫然。
不是结局早已注定,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做好真正打天下的准备,心中的那一星半点的期望,也从未为之努力过。
哪怕局势撞到了脸上,趁机掀起了些许风浪,也注定了不可能真正成功。
先问配不配,再问行不行。
他配吗?
这个答案,已在心中。
“哟,还有人先我一步对皇陵下手呢?谁这么大胆子,出来给我看看。”
沉默中,一道声音在云天间响彻,压过了四周的喧闹声浪。
有人老神在在的渡步而来,一朵莲花盛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