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抽穗,夏雨连绵,草木枯荣,冬雷阵阵。
时间轮转,当昔日熟悉的一切再度绽放于眼前的时候,便会不知不觉的提醒着每一个人,新的日子,到来了。
夏朝五年!
自夏朝三年开始,沉寂了三年的夏朝朝廷,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大动作。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王莽这个夏朝最大的“官”,足足憋了三年,才终于出手。
而且目标无比的明确,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是关乎到千千万万生民百姓的命根子。
税赋和徭役!
摊丁入亩的政策,在夏朝三年开始,正式的实施!
此前三载,为了关怀饱受战乱波及,连生计都难以维持的百姓,夏朝并未收过税赋,全靠四国无偿赠予的各种物资和钱财来支撑自身的财政问题。
但这种坐吃山空的方式是绝对不会长久的,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使得民间安定下来,重新接受新秩序的洗礼。
最关键的是,三年时间,也足以填补官员的空白。
墨丘曾经说过一句话: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
那些被夏朝挑选,收拢而来的新的官员到底是不是贤良之士,不能全都凭借着一张嘴,必须要做出点实事儿,乃至政绩,才能够证明自己。
滥竽充数者,也必将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显露出来!
在推行摊丁入亩的政策之后,朝廷第一时间便感受到极端巨大的阻力!
天下天下,并不是说你坐上了皇位,就掌握了天下。
真正的天下是一批又一批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利益,而当自己的利益被动摇之时,总有人会想用各种方法去反抗。
比如在此政策刚刚宣布的第一时间,民间便有流言传播,说墨丘之死乃是夏皇所为,正是他窃取了圣人的权柄,勾连了墨家内部的反叛者,方才有如此狼子野心,想要刨了大家的命根子。
这种说法极具戏剧化,也足够夺人眼目,最关键的是,和朝廷宣布的,云山雾罩的圣人之陨暗暗相合!
要是没点文章功底,还真不好如此揣度。
但夏朝的反应,亦是他们未曾料到的。
这种说法才出现不久,尚且没有来得及扩散,墨家巨子禽厘胜便带着一众墨者深查此事,最终确定是一户良田百顷的大族所为!
良田百顷,还仅仅只是登记在册的数量,根本没有算上隐田,若是算上,其数量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在夏朝立国之前,对大月境内的清缴所做的还远远不够,只有扬州、羽州、豫州被狠狠清算了一把,算是彻底的洗牌。
而其余等地,那些已经聚敛了大量财富的富贵人家,仍旧可以凭借着家底厚实过上穷奢极欲的生活,乃至招揽恶霸为自己看家护院,所遭受的动荡远比底层百姓要小的多,也稳固的多。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所能抗击的风险也完全不一样。
便是国破天倾之时,有钱有人也能够活得更好,过的更安全。
他们甚至不会去主动反抗,反而会看着风向,风往哪边吹人往哪边倒,甚至还会主动分割家产,分排出一支支旁系不断投资新的势力。
主打的就是可以不赢,但不要输。
比如夏章思便是世家大族中的夏家主动派去白莲教暗中资助的,就连黄天军里都有类似的人,这是他们的老传统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识时务。
在有生命的威胁时,一时的利益他们可以忍痛割舍,但如果刀子将一直插进来,这些人就会奋起反抗。
不苦一苦百姓,你特么苦一苦大族和富贵人家?
我看你是不想当皇帝了!
懂不懂什么叫做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啊!
那些乡村野民能够识得几个大字,说出几句道理?
真正掌握民间声浪话语权的人,恰恰是这些世家大族,他们通过各种小恩小惠来广收民心,再暗中派人侵吞田产,强取豪夺者比比皆是。
当然,这些都不用他们本人出马,自然会有手下将这一切办的干净利落,但无论其间的过程如何,只要看最后的田产和利益落在了谁的身上便够了。
涉及到真正的,根本性的利益之时,这些家伙就会化身豺狼,不择手段。
但夏朝的应对,同样暴烈!
在摊丁入亩的政策真正公布的时候,朝廷内部的官员有将近三分之一立刻反对。
而又过了几天,剩下又有一批人反对,总和来看,将近占据了一半之数!
在王莽表示决心,绝无可能更改或是推迟之后,当即便有人请辞。
数量还是三分之一!
辛辛苦苦三年聚拢的人才,甚至还没有怎么用,就有一小半要离开。
这些人,当然都是世家大族所供养的人才。
他们本身代表的,就是世家大族的利益。
也正是因为那些世家大族看到了朝廷的缺口,才派人去抢占肥肉,没成想肥肉还没到肚子里,刀便要到了心口。
既然如此,那就只要近乎撕破面皮一般,以这种方式来彰显自身的力量。
对此,王莽的应对是。
只要你辞,就全部点头。
等到请辞风波暂时止息,锦衣卫立刻就会以各种罪名将其尽数下狱,彻查身家!
但凡有一丝不对之地,必然严加审讯。
其间所牵连之人不计其数。
而这,还仅仅只是第一轮的碰撞而已。
如果说这是一场滔天大火,这只能算是火苗。
当王莽展示了无可动摇的决心之后,才是各种流言蜚语。
墨家也是在这个时候登场。
过往几年对墨丘的宣传,取到了真正的效果。
爱屋及乌,圣人所创建的墨家,即使没有了圣人领袖,也该有几分光辉留存吧?
虽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先前一直夸的人,突然就成为了说书故事里的大恶人,风向怎么也不可能转的那么快。
王莽做的最到位的地方,便是动如雷霆,不留余地。
三载的蛰伏,恰如猛虎卧山丘,潜伏爪牙忍受。
将那些加入朝廷不安好心的人全都收拾了一遍之后,王莽还有另外的一条国策与摊丁入亩一同施行。
凡夏朝所有子民,都要如实上报所有田产,隐瞒不报者,可由他人检举证实,证实之后,揭发之人拿一半,国家拿走一半!
这,就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了!
喜欢玩隐田是吧?
喜欢隐瞒不报是吧?
不报,那就别要了!
而如果即使这样都无人举报呢?
没关系,官府也会定期派人查证。
发现未曾登记的隐田,直接收归国有!
哟,这里有块好田,还种上了粮食呢!
再看看小册子,呦呵,不在啊!
这么好的田,没人要怎么能行?
岂不是暴殄天物?那就归国吧!
除了这些政策之外,真正能够保证政策的,不仅仅是朝廷的官员。
还有宗师!
四国仰慕夏朝所送来的五位宗师,发挥出了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
其中离皇都较远,之前战乱未曾被波及太深,乃至天高皇帝远的英州中,发生了一起朝廷派去核查田亩的官员刚到旅社,就发生大火将其尽数烧死的事情。
幸运的没有被战乱波及太多的英州,刚想试一试夏朝的锋芒,便迎来了滔天大祸。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王莽震怒。
墨家喜欢讲道义,那宗师就来跟你们讲一讲武艺!
三位宗师亲赴英州之地,将涉及此事的所有人尽数拿下,鸡蛋摇散黄,蚯蚓竖着劈,杀的是一个血流成河,破家灭门者几近万人,为此受到牵连者不计其数,连带着未来几十年,英州都是爷爷不疼姥姥不爱,这就是后话了。
曾经受过气血见障之苦难的宗师,折磨人起来比之刑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别人的真气在体内游走,比之牛毛还要细小的锋锐之物在体内切割的时候,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够承受得住?
这都要顶得住,便可以夸赞一声心智比肩宗师,然后选个好点的坟上三根香了。
别问这是不是酷刑,你就说管不管用!
官员不够?
武力来凑!
王莽并不拘泥于权势上的手段。
他很清醒自己是如何上位的,他得到的是顾担的信任,当世武力第一人的信任。
他要做事情,是让天下的百姓过的更好,而不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世家大族口中的圣君明主,然后让百姓民不聊生。
而且这绝非是心血来潮想要快点证明自己,在夏朝立国之后,王莽便一直在指挥着本就不多的官员在彻查田产,三年时间下来,其实已经统计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次图穷匕见,方才展露真正的锋芒之所在。
在以无与伦比的决心和意志之下,摊丁入亩的国策,也势不可挡的推行了下去。
哪怕如此强硬的态度,如果铁血的手腕,引来了无数的流言蜚语,王莽也根本不在乎。
夏朝立国之时,他受到的侮辱和诋毁可一点都不比现在少。
不就是被人骂一骂么?
当皇帝哪有不被骂的!
两年的时间,摊丁入亩的政策,已经真正施行。
当第一次税收的时候,百姓们会发现,其实所收税赋比之之前还要少上一些——那些少的部分,已经从别的富家大户那里取走了。
田产分等,数量也要分等。
数量越多的人,所需要缴纳的税赋也就越多。
王莽一旦开始做事,就不留任何的余地。
喜欢屯田是吧?
好,超过朝廷规定数额的,我让你入不敷出!
胆敢反抗、隐瞒的,正好派宗师过去一趟,给他们讲一讲什么叫做武艺二字。
五位自他国投奔夏朝的宗师,彻底成为了王莽手中的刀。
至于墨家?
那么残暴而不太道义的事情,当然不关墨家的事。
墨家主要负责探查隐田,接收民间的检举,毕竟墨者的信誉家喻户晓,甚至比之盘剥百姓的官府更为得到民众的信任。
双管齐下!
而公尚过,则是担任尚书一职,调动各级官员。
大方向是王莽在抓,而落实到实处,便需要他来操劳。
还好这种事情公尚过也算熟悉,毕竟当初的墨家,墨丘没有闲暇的时候,也是他来掌管。
相比于禽厘胜,公尚过并非是完全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人,但他做起事来也绝不拖泥带水。
曾经经受过刻骨铭心的绝望,所以更懂得把握住当下的道理。
三人携手,外加宗师,权利、道义、武艺,我全都要!
经过两年轰轰烈烈的改革,其间流血几多,也终于有了成效。
起码王莽可以拍着胸脯说出,五年前顾担曾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做到了。
夏朝的百姓,也必将因为此举而过的更好。
但这绝非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五年的时光,夏朝很多地方还依托着大月的旧制,这怎么能行呢?
接下来夏朝必然还会有一系列的变化,从根本性上将夏朝与大月区分开来,自此之后没有人会在夏朝怀念大月——乡绅地主,世家门阀除外。
在王莽心里,这些家伙不算人,隔一家灭一家,或许有冤枉的,但若只杀九成,绝对还有漏网之鱼。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要不断对那些家伙动刀子。
夏朝立国前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谁说他在位之时就不能做了?
那些家伙除了耍嘴皮子功夫编造些谣言之外,还能拿他有什么办法?
财富?
四国现在仍在供养夏朝。
权利?
他就是皇帝!
武力?
不好意思,现在夏朝所有宗师都归王莽管,唯一宗师之上的那一位,亦是和他关系莫逆。
被宰的时候,嗷嗷叫两声理所应当嘛,畜生被杀的时候还会叫呢,这一点也不妨碍它们的肉好吃。
当又一天繁忙的政务处理完,看到今年的税收之后,王莽脸上露出了衷心的笑容。
第一年施行的时候,局势尚且不够明朗,哪怕势如雷霆,亦有王八蛋敢挣扎反抗,欺上瞒下,效果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却不足以拿出来。
直到今年,已经收到了良好的效果,起码已经是王莽认为可以拿出来的政绩。
带着那上报的文书,王莽脱下龙袍,换上便服,让御膳房的准备了食盒,里面装载着好酒好菜,趁着夜色悄悄溜出了皇宫。
顾哥,五年前你交代的任务,今天,是时候给你一份答卷了!
推开熟悉的小院大门。
院中空无一人。
通常这种天色刚晚的时候,许志安喜欢躺在躺椅上休憩。
苍也会缠在他的身边听故事,小莹若是回来,会拿出灯笼在树下刺绣。
而顾担若是也在的话,也持着经卷默默研读。
但无论如何,院子里都该是有人的才对。
王莽心中一跳,原本脑海中的喜意像是被硬生生砍了一刀。
金凤未动而蝉先觉,当皇帝这几年,他已经有了见微知著的本领在。
这外在表象的变化之中,他察觉到了不妥的地方。
连忙快步走进去,走到那处仍旧亮着火烛之光的房屋内。
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满满当当的人。
顾担在这里,荀轲在这里,苍在这里,小莹也在这里。
而在床榻上,正安安静静的躺着一个人。
许志安。
他已经很老了。
连眉毛都呈现出白色来,并不算枯瘦的肌肤松弛,脸上是有些许堆叠的皱纹,呼吸绵长而又衰微,不仔细听闻都很难听出来。
他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进入到了一场美妙的安眠之中,若非那轻微起伏的胸膛,甚至让人以为他不会再醒过来。
“啪嗒。”
一声重响,王莽手中的食盒和酒壶通通掉在了地上。
他站在那了,嘴唇开合,千言万语似是一同堵在了喉咙间,“许许伯?!”
王莽挤开几人,凑上前去,目光茫然。
他看向顾担。
顾担也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王莽尚且不足十岁的时候,就来了顾家小院。
那个时候的顾家小院,尚都称之为墨家武馆。
王莽是很早就认识许志安的,后来也多有交集,被许志安投食过不少次。
立国之后,每当因为政务烦心的时候,王莽都会在来小院子里坐一坐。
倒不是想要亲近顾担,其实最近几年顾担也不怎么在小院子里,一天到晚往外跑,努力的去治病救人。
他来到小院里,只是因为此处与别处不同。
在这里,像是可以遗忘人间的凡尘杂事,享受不一样的时光。
而且也没人会把他当做皇帝看待,更像是亲朋,不涉及任何的利益。
过来的时候,王莽通常都是和许志安小酌两杯,谈谈风土人情,聊一聊说书故事或是朝中发生的,为数不多的趣事。
这里就像是他的一处避风港,累了可以来这里休息,而年纪最大,见识过的风浪也最多的许志安,就是树洞的倾听者。
在王莽心中,这里是一处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以至于他从未想过,这里也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毕竟顾担已经那么厉害了,在他的地盘上,又怎么会再发生让人不喜的事情呢?
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愿。
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许志安,刚刚完成了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的王莽,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沉默,唯有漫长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苍紧紧的抓着顾担的衣襟,小手捏的发白,眼泪在眼眶之中打转,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他已经十岁了,已经真正懂得了死亡的意义。
那意味着自此之后,将再也见不到,再也听不到,再也摸不到。
像是永远都失去了一部分东西。
且无法挽回。
良久,床榻上的许志安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王莽喉间滚动,颤声道:“什么时候?”
最近两年,因为要忙碌税赋和徭役的改革,来小院的次数少了很多,有时候一忙就是一两个月。
毕竟他的身份已是夏皇,世外桃源再好,也必须要先保证夏朝的稳定。
以至于小院中的这份悄然而至的变化,被他错过,若非今日前来,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三天前。”
顾担如此回答,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唯独藏在袖子中的手掌,捏的是一片发白。
许志安并没有生病。
他只是老了,很老了。
没有伤痛折磨的身体,亦有自己的极限所在。
便是大宗师,也无能无力。
他拼命的去治病救人,也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凑出五万的寿元去提升青木化生诀——更何况下一个阶段的青木化生诀,究竟能否给旁人增加寿元,都还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
为了这个可能,顾担努力了很久,但很遗憾,还是不够。
“怎不跟我说一声呢?”
顾担如此回答:“许叔说国事繁忙,不要耽搁你。”
王莽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连他都这么难受,顾哥又该是何等的心绪呢?
唯有漫长的沉默。
夜色悄悄已然过半。
床榻上的许志安,眼皮开始微微的眨动起来。
时刻关注他的几人连呼吸都变得轻微了。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许志安的眼帘终于是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已然浑浊的双目,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灯笼发出的温暖的光亮,对他而言竟还有些刺眼,努力侧头闪躲。
顾担连忙将灯笼挪到一旁,仅仅依靠余光来照亮室内。
又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许志安才算是彻底醒来,眼睛也已经睁开,浑浊的眼珠打量着眼前几个人,片刻后那已然不负激昂的声音完全不出意外的训斥了起来。
“你们几个大晚上不睡觉,围着老夫的床做什么呢?”
许志安不满的训斥道。
“今天天色不好,怕您晚上冷,过来瞅瞅。”
顾担走上前,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说道。
“去去去!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
许志安翻了个白眼,就要坐起身。
顾担想要上前搀扶,被许志安一巴掌给打开了。
顾担只能无奈的为他披上衣服。
许志安并不理会他,反而是目光转向王莽,说道:“你也来啦?你做的事情,我都听邻居们说了,你做的好,你做的好啊!”
老人家半倚在床榻上,兴高采烈的夸赞着王莽。
这位经历过两朝的老人,垂垂老矣之后,终于也得见了盛世的曙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