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爱很好,不是现在。
这已经是很重的批评了。
如果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顾担,禽厘胜能就此与其争辩一万句。
但作为在墨家创立之前便和墨丘熟识,乃至亲眼看着墨家一步步走到如今的顾担面前,禽厘胜几度张口,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声音发出。
“兼爱,固然是最高的愿景,墨者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了不起!”
顾担伸出大拇指,表达嘉奖,“但”
很多话,转折之后,才是真正要说的。
“人有亲疏远近,便是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能够爱无等差,想要将其推广、施行,且让百姓自发的做到,几乎是不可能的,那种难度与创造出一个大同之世没有区别。”
顾担还是说道。
兼爱的核心便是爱无等差,爱别人就像是爱自己。
墨家最高层面的畅想,便是人人皆兼爱,人人都爱别人如同爱自己,那便相当于无数人格爱自己,世上又岂会再有什么纷争呢?
你爱我,我爱你,大家亲如一家,无所谓性别、年龄、地域、国度,看似是将自己的那一份分了出去,何尝不是收获了更多?
如果人人都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这的确是真正意义上的互惠互利。
但很遗憾,做不到。
根本做不到。
世道是不公的,人与人之间,的确也是生来就有差距的,必须要正视这一点,才能想出办法。
简单来说:如果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彼此父辈是好几代的邻居,到了你们这一代,村子里一直用的河水要枯竭了,但灌溉的时候也要到了,别人用来灌溉自己家的田,你们家就没得用,没得用收成就不好,收成不好会饿死人
这个时候怎么办?
一人一半,平分?
两家都会有人饿死。
全力供给一家,粮食也平分?
还是一样的下场。
总有人是要饿死的。
如果正视这个事实,又该如何去抉择?
抽签,谁抽到谁直接去死?
还是按照别的什么方式去看看谁做倒霉蛋?
不可能的。
兼爱,兼爱。
必须要有一个前提。
这个前提便是,自身的利益不会受到极大威胁的时候。
前面的例子还仅仅只是面对生死存亡之时。
还有很多比不得生死存亡这种局面,却也时时刻刻都存在着人与人之间竞争,处处皆是。
今日让一步,明天让一步,家也就撑不下去了。
不可能人人皆有墨者的觉悟,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墨丘。
大公无私能够作为极高的赞誉,足以看出几分门道。
但,大公无私者,却又通常不得人之亲近,又是为何呢?
人人都讨厌别人走后门,但又喜欢让自己享受这种便利。
这是不争的事实。
想要做到人人兼爱,第一个条件便是物质资源得到绝对的满足,满足到有和没有都一样,永远不必去面临竞争的局面。
可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又要兼爱做什么呢?
顾担说兼爱很好,但不是现在。
道理禽厘胜都懂。
可不是现在,墨家又该走向何方?
墨家十义有: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节葬、节用、非命、非乐。
其中天志和明鬼曾被墨丘拿来短暂的当做墨家的核心观念。
问题是这俩东西凑一块,其实是在说墨家掌握了天地运行的一些道理,劝导世人莫要求仙问道,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干坏事就行了,那至高的鬼神自然能够明悟一切。
真正的百姓哪有钱财去求仙问道?
根本就用不上!
兼爱、非攻是现在墨家奉行的核心理念。
兼爱做不到,非攻周围哪里还有战乱?也用不到!
剩下的尚贤、尚同、节葬、节用、非命、非乐这些观念只能当做是一种处事手段,根本就没有办法当做墨家运行的核心逻辑。
如今墨家的核心逻辑,皆是悬挂在了“兼爱”这两个字上,只要兼爱还没有做到,墨家便可无限的为之努力。
说兼爱不行,就是在说墨家不行。
换个人说这种话,已经可以不死不休了。
可是,说这句话的人是顾担。
与墨丘相交莫逆的顾担。
亲眼看着墨家一步步走来的顾担。
终结了四国攻伐,此世乱局的顾担。
在他的面前,墨家没有道理能说他说的不对。
兼爱之言固然美好,这其中的难度,又何止是以道理来计?
与其期待墨家和墨者这能够创造出一个人人兼爱的世界,那还不如期待顾担直接问鼎至高,还给人间太平盛世更为稳妥一些。
当然,说兼爱不行,绝不是在说墨家一无是处。
恰恰相反,墨家的出现给曾经深陷泥潭的大月民众带来了绝望之中的曙光,且真的极大程度上改善了民间的风气。
因为墨家的存在,民间对于道德与道义的要求标准都被活生生的拔高了不少,也确实因此涌现出了一批‘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人中豪杰,将墨家十义奉为圭臬,万民得利。
然而,就在万民得利的时候,墨家也终于开始面对自己的挫折,无解的挫折。
“林凡之死的事情,你定是我比更清楚的。林凡做错了什么?他有功于百姓,有功于国家,无愧于墨者之名。我们固然可以说是她的妻子不知好歹,贪心不足之下招来的祸事,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顾担叹息着,说道:“墨家,太严苛了!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实在是过于严苛!”
没错,除了兼爱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才是导致林凡之死发生的关键因素。
墨家过于严苛!
严苛到什么程度呢?
夏朝国师,墨家巨子,身着短褐,脚踩草鞋——草鞋还是自己编成的,奉行‘一日不做作,一日不食’!
这可是墨家巨子啊!
地位放在夏朝,理论上仅仅次于夏皇的存在!
他都是如此,墨者又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那还用想么?
墨者们吃苦耐劳、严于律己,把维护公理与道义看作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以至于大家纷纷夸赞,墨者们“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这是生活清苦。
墨者可以“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这是说至死也不后转脚跟后退。
二十多年前,墨家是这样,二十多年后,墨家还是这样!
顾担目光复杂的看着禽厘胜。
禽厘胜不是做的不够好,更不是不合格,恰恰相反,他做的太好,太过合格,合格到墨丘来大概也不可能再做出更多的突破。
为了维持住墨家,禽厘胜不知耗费了多少的心力,才始终没有让墨家变质。
墨者的人数始终多不起来,并不是没有人想要加入,只是因为禽厘胜的要求极高而已。
这种对个人品质几乎无限的要求,才是墨家如今能够保持风评,且愈加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而不是在啃墨丘名望的老本。
如果墨家真的做错了事情,顾担早就会站出来说一说。
但没有。
禽厘胜带领的墨家,没有犯错。
于是,他也不便开口。
只能默默的看着墨家一如既往的前行。
直到林凡之死的消息传来,以及悬壶济世本身的变化,驱动了顾担率先提及此事。
墨家如果不肯做出改变,那未来的‘林凡’还有很多个。
除非所有墨者都不娶妻生子,否则想要杜绝,根本不可能。
无数的糖衣炮弹纷至沓来之下,寻常人哪里能够顶得住?
不能将墨者的要求,也一同放在他们的家人身上。
所以,顾担才会说,问题不是出现在了禽厘胜的身上,而是早在墨丘创建墨家之时,便埋下了隐患。
“墨家初创之时,大月内部民不聊生,国将不国。为了带动民间的风气和彰显决心,墨丘方才穿着最廉价的短褐,最普通的草鞋,以此来表达自身的决心,从始至终,他都未曾要求所有墨者皆要如此。
只是因为墨兄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引得墨者们纷纷效仿,如今竟是成为了一种传统,甚至是墨者的象征。
可那个时候,四国征伐,大月内部亦是一团乱麻,连吃饭都是一件问题,条件艰苦一些也无妨,因为能有一口饭吃,便算不易之事。”
顾担叹了一口气,说道:“但今时不同往日,夏朝也非是大月。民间的百姓已经富裕了起来,墨者对自己的要求却还是那般严苛作为夏朝的国教,墨家如此,会让很多人不得不简朴。”
比如王莽,皇宫旧了也不修缮,宫殿塌了就在那里放着。
这固然有体恤民力民财的缘故,可要说这没有墨家的影响,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墨家巨子都简朴成这样了,你个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还不够,房子破一点就要翻修,有什么德行?
那么问题又来了,夏朝的夏皇,夏朝的国师乃至墨家巨子都简朴成这个样子,百官百僚们有什么脸胆敢享受生活?
顾担曾见到过夏朝开朝会时候的样子。
这么说吧,除了王莽之外,文武百官所有人身上,都见不到一件新衣服。
甚至很多人连身上穿的官服上都打了好几个补丁——看上去当真寒酸至极。
可,夏朝真的就那么穷么?
那些文武百官,真的穿不起好衣服么?
不是。
他们只是不敢而已。
民间分明已经繁荣了起来,甚至顾担在豫州一户普通的农夫家中,都能吃到他国传入进来的水果。
可夏朝朝会时,那一群人就像是从上一个时代刚刚挖出来的一样,一个比一个窘迫,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自己是个好官。
这无疑是相当病态的一件事,但无人敢提。
王莽上位之时借了墨家太多光,那就不可能由他来点开墨家的隐患,甚至还要顺从,来彰显自身的仁德。
“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这两个问题。时代在变化,墨家也应该有相应的变化,不能因循守旧。便是墨兄自己,都曾转变过墨家的观念,化作墨家十义,在你手中,墨家为何不能有所转变呢?”
最终,顾担如此说道。
墨家并不是夏朝的敌人,他也不是要给墨家什么压力。
恰恰相反,他希望的是墨家可以不要再那么艰苦,不要再那么苛求自身。
禽厘胜作为墨家巨子,是相当有能力的,只要他能够看开这一点,便可以带领着墨家完成转变,更加适合夏朝的转变。
墨家的身上因为墨丘的存在,背了太多道德与道义的包袱,如今已经狠狠的压在了墨家、墨者,甚至是夏朝的身上。
崇尚美德当然是一件好事,可为了崇尚而崇尚,那还是一件好事么?
虚伪的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背地里偷偷享受那些不敢露于人前的富贵奢华,未免过于病态,怕是不会压制住人心中的贪欲。
有的时候,道德标准也不能立的太高,高到天边,反而丧失了人之血肉。
说这么多,顾担其实是希望墨家能够有一些私心,来一点个人的享受,不要再那么大公无私了。
这不仅对于夏朝是一种负担,对墨者又何尝不是?
林凡本不用自杀的。
他的妻子,禽厘胜也是可以救的——即使她犯了大罪,也可以选择流放千里,不必那么干脆的斩立决。
有的时候,过于严明和不近人情,反而会显得有些虚伪。
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们到底是要追求道义,还是要成为道义的本身?
供养万物的太阳,当距离人间过近之时,昔日的阳光普照,万物萌发,也会变成赤地千里,烈焰雄浑。
面对顾担的苦口婆心,禽厘胜沉默了许久。
或者说,他几乎未曾再言语过。
直到顾担把话说尽,禽厘胜方才凝视着顾担的双眼,说道:“您说的很对。”
“嗯?”
顾担略显惊讶。
一直以来,禽厘胜可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没曾想这么简单就将他给说服了?
“但”
谁曾想,禽厘胜话音一转,又道:“我拒绝。”
“如您所言,墨家对墨者的要求很高,但这份要求,从未妄自加在旁人的身上。您说兼爱不是现在,可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需要这一份兼爱呢?”
禽厘胜斩钉截铁的说道:“墨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内部的问题会自己解决,为何要因为旁人的眼光而有所改变?
难道,做的太好,也是一种过错不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