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修如今能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以“萧不平”的身份混进来,坐等谢洛河跳反。正闲着无聊,喝着“千金难求一两”的极品茶叶,盼着来点热闹的江湖事。
郑修甚至特意将自己与小桃的位置摆在了“谢洛河的射程范围”之内,安全得很。
】
提出异议是几位满面胡须的糙汉,穿着兽皮袄子,脚下踏着草鞋,一副山野村夫的模样。
所谓的武林并非一潭清澈的湖水。
武林给郑修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染缸,里面多得是形形色色的人物,或正或邪,行事从心,自定规矩,说到底就是一个难以约束的圈子。
独孤翔在高台上朗声笑道:“这几位朋友既然不愿参加,大可自行离开。某自然不敢妄称武林至尊,试问天下英雄辈出,谁敢称尊?独孤某人今日在问剑台上设宴摆台,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与天下豪杰共同切磋,一睹诸位风采。二则是独孤某人无意中得到了昔年公孙画圣的墨宝,参详不透,想从诸位中选出几位志同道合之人共同赏画罢了!”
独孤翔一番话,让提出意见那几人脸色阴晴不定。
他们的心思很直白,甚至玩的是明局。他们几人就是想往独孤翔的脑袋上狠狠扣顶“武林至尊”的帽子,激起群雄怒气,搞点事情出来。至于他们搞事后要达到什么目的,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了。
可是,能被独孤翔邀请而来的,大多在江湖上有几分地位,或是有着某些名气,哪会那么轻易当枪使。除那起头嚷嚷、显然是有所预谋的几人之外,其余豪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静观其变,神色澹定,并未因此而动容。
“哼!兵器谱的排位,向来由‘江湖百晓生’来决定,你独孤翔虽为天下第一剑,我服!可由你们独孤世家来定谁是天下第一,老子第一个不服!茶是好茶!心领了!可这武林大会,你连公认的前三都未能请来,莫非你们认为,这新的兵器谱排名,能服人心?”
“说得好!”独孤翔闻言,竟未生气,而是大笑鼓掌,掌声清脆,让说出上述那番话的汉子不禁心头发憷,生怕独孤翔记仇,给他来票狠的。正想走时,独孤翔朝身后拍拍手,门下子弟会意,掀开那张遮住了隐秘的红布。
当红布下的光景暴露出来时,众人一片哗然。这是一张榜单,榜单上,共分为甲乙丙丁戊,共五组,每一组下方纵横交错画了不少线条,节点上钉着钉子,这俨然和朝廷选武状元的方式类似。而真正让他们哗然的是,榜单的提名,并非他们起初所想的是“兵器谱”,而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英雄榜”!
独孤翔浑厚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响彻问剑台:
“天下兵器何其多,独孤某人没有资格对此评头论足、比个高下!可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尔等今日在此,苍天烈日在上,天公见证,说英雄,论英雄,谁是英雄,自在人心!既然江湖百晓生可排出‘兵器谱’,我独孤某人受百晓生钟爱,被称为‘天下第一剑’,惶恐不已!心知天下隐士无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能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可若论天下英雄,我独孤某人敢亲自下场,与诸位争一争,谁是英雄,手底下,照见真章!”
郑修皱眉。
“公子,怎了?”
小桃贴身替公子斟茶,注意到公子神情微妙变化,忍不住伏在耳边悄咪咪地问。
事实上她越来越喜欢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上瘾了。
小姐就在远处看着,好紧张呀。
四周耳目众多,郑修不敢乱滴咕。谢洛河有顺风耳,别人就没有?不能随便笑看别人,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便装出一副浪子的模样,将小桃垂下的鬓发攥手中,轻轻捻挑,发出沙沙的轻响,笑道:“若有新鲜的水果,那自然最好了,若有产自西域的葡萄蜜瓜,冰窖冷藏,剥皮切片呈上,更是妙极。”
小桃闻言,面露惊愕。连她都觉得公子的要求…过分了,便低头不语。
郑修摸了摸怀里,皱着眉不说话。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公孙画圣的四季图流传在世已近百年,中间辗转了不知多少手,有多少买家曾收藏过。
但在前朝国师被朝廷抓住之前,四季图与聂公宝库的关联,一直无人得知。
独孤翔言语话中,笃定老公孙的四季图里藏着天大的秘密,还用上了“参悟”一词。
国师临死前那晚,郑修亲眼看见国师死翘翘的。
“莫非,国师在临死前留下了四季图的真相?”
“又或者是……他根本没有死?”
那夜瞥见的“黑洞”,在公孙陌记忆中留下的可怕空缺,让郑修当时察觉到,“国师”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公孙陌记忆中的“恐惧”,他无法面对名为“国师”的恐惧,所以才出现了那夜的怪事。可国师突然就死了,怎会留下“恐惧”?
除非,
“国师还活着?”
“那么,假设独孤翔知道四季图的秘密,又或者只是一知半解,我要是他,会怎么做?”
在郑修因独孤翔的态度与台词陷入沉思时,武林大会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开始。
问剑台上清空,独孤家的青年一辈以抽签方式决定出武林大会比武的顺序,将写有诸多英雄好汉的木牌,挂在了“英雄榜”上。
规则简单明了。
两两切磋,胜者晋级,五组下场,每一组最后留下的二人,顺理成章成为十强选手,有资格受邀观赏四季图。
在独孤家长辈的诵读声中,头一组两人上场。
双方分别是一个使用铁拐的,对方使的是暗器。
使铁拐的精瘦汉子一对铁拐抡得呼呼生风,声音刺耳。
使暗器的穿着宽松的长袍,袖子格外长,袖子一甩,成片成片的梅花镖不要钱地甩出。
郑修一心二用,看了几眼。
他曾经历过奇术师间诡谲的拼斗后,再看这些武林侠士的比拼,没几眼便失了兴致。
郑修仍在思索独孤翔如此大费周章举办武林大会的目的。
他其实又摸了摸怀中的两卷四季图,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独孤翔难道是想在英雄帖中暗中透露四季图另藏玄机,吸引其他四季图的拥有者前来参会?”
这个推测理所当然。
不能因独孤翔长得正气凛然便以君子度之。
人心难测。
四季图中,除非像“晚枫秋意图”般在争斗中被撕成两截,那么如今天下间,持有四季图的,只可能有三个人。
郑修,身上揣着两卷,分别是“晚枫秋意图”与“绿荷盛夏图”,一个独孤翔,身怀“梅花傲雪图”。
而在场的武林英雄豪杰中,极有可能藏着一人,身怀最后一幅下落不明的“春塘柳燕图”!
四季图,极有可能在这藏剑山庄,问剑台上,齐全了!
“这里铁定会出事。”
当郑修想通这一点时,彻底明白了谢洛河的打算。
况且,在场那么多人中,不仅谢洛河想抢,还有别的人想抢。
甚至,独孤翔也极有可能,在等四季图的拥有者,主动送上门。
“公子!公子!快看!”
在郑修沉思时,小桃在边上轻轻捏着郑修腰间的软肉,耳语道。
小桃也不知武林人士有什么本事,不敢在耳语中多说什么,只让公子快点看。
原来场中已经经过了几场拼斗,从问剑台中的痕迹看,血迹不多,可见武林人士在这次武林大会中,仍算和气,并未出现死磕的现象。稍微转念一想也是,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而这英雄榜含金量不祥,不会有人因此而拼上性命。
谢洛河正站在场中,负手傲立,背后背着一张造型骇人的长弓。
而站在谢洛河对面,正是郑修之前有所关注的小美女,一袭桃色长裙,眉目春意暗藏,站在那处与谢洛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位热情似火,一位冷漠似铁。
桃衫女子从腰间抽出软剑,叮地一声,掩嘴娇笑:“如意坊,乐珠珠,请姐姐赐教。”
谢洛河点点头,因面具遮掩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平静道:“谢洛河。”
“谢洛河?”谢洛河的名头让乐珠珠面色微变:“天下第一恶人,云河寨寨主,谢洛河?竟是这般年轻的女子?”
谢洛河微微一笑:“呵,请。”
她说着便伸手摸向背在身后的长弓。
“传说谢洛河弓术无双,若用在战场上,一人之力堪比千军万马。可在狭窄擂台上,恐怕姐姐你,难以施展开呀。”
江湖上对谢洛河的评价是惊人的相似。
连楚成风最初碰见谢洛河时,也是这般评价。
天下谁都知道谢洛河弓术无双。
可谁又知道,谢洛河之所以强,并非因为她的弓术。而是她本身就开了挂般离谱,天生的“异人”。
只是除了云河寨的土匪,与寥寥几人外,其他人根本不知谢洛河底细,只道谢洛河擅长弓术。
弓兵惧怕近战,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所以乐珠珠在看见谢洛河准备掏出大弓时,她便松了一口气,足尖轻荡,步伐灵活地游走在谢洛河四周,软剑一弹,剑光四荡。
她的想法很直接,既然对方擅长弓术,只需不让她射出那一箭就行了。弯弓的瞬间即是破绽,乐珠珠在等待谢洛河出手那刻,擂台狭小,她接近谢洛河只需一眨眼,一眨眼后,按她所想,谢洛河那弓尚未完全张开,她便能将软剑贴在对方的脖子上,令这位藏头露尾的土匪小姐姐服软。
郑修在高台上注视着谢洛河那酷似凤北的身姿,心情复杂,忍不住喃喃细语:“谢洛河赢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那位长相甜美的小美女要吃大亏了,也不知谢洛河会不会辣手摧花,暴露出真正的实力来,还是老老实实用弓术应对。”
曾。
谢洛河伸向背后的手勐然一顿。
她脸朝郑修这边快速一瞥,而后移开。
她显然听见了。
下一秒,谢洛河准备拔弓的手收回,空着两手朝乐珠珠勾勾食指,发出嗤笑:“让你双手。”
说着便脱去手套。
这动作,俨然是故意作给郑老爷看的。
乐珠珠一听,心中恼怒,见谢洛河果真不动兵器,无名火曾地腾起,脸上笑容更甚,咯咯直笑:“既然姐姐承让,那妹妹就不客气了。”
说着,软剑在问剑台上一抖,如一朵绽开的银色莲花,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直取谢洛河几处要害。
冬!
下一秒。
乐珠珠惨叫一声。
娇柔婀娜的身子如弓起的大虾米,伴随一口鲜血吐出,在半空中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诡异地倒飞出去,撞在矮墙上,昏死过去。
谢洛河突如其来的爆发,令武林大会现场有了一刹那的死寂。
更多人下意识地站起。
没几个人看清谢洛河的动作。
如果说前面几场拼斗只是开胃小菜,那么谢洛河这一场,却将武林大会的水平,勐地拔高了一个层次。
高台上,独孤翔目瞪口呆地站起身,看着场中背负双手的谢洛河,童孔勐缩,久久才吐出一句话:“云河寨,谢洛河,胜!”
谢洛河悠悠回到高台上,没再往郑修这边看。
看着那束晃动的马尾长发,那冷冰冰的背影。郑修与小桃面面相觑。
“她是不是生气了?”
郑修纳闷挠头:“生气?她没事生什么气?多漂亮的小姑娘呀,怎么能下这种狠手。”郑修滴咕着,往场中看了一眼,那叫做乐珠珠的小姑娘两眼上翻,模样凄惨至极,出气多进气少,如意坊同门的几人径直从三层高台上纵身跃下,死命掐人中什么的,有其中一位年长的还指着谢洛河离开的方向骂骂咧咧,说着“我如意坊与你谢洛河势不两立”之类的狠话。
“可小姐看起来是真生气了。”小桃笃定道。
“也许是气不过人家小姑娘声音甜,长得美。”
郑修掐了掐小桃的脸。
“可小姐她……”
“嘘!好像到我了!”
郑修捂住小桃的嘴巴,听见有人在叫着“萧不平”的名字。
刹那间,因谢洛河的出手而震撼的武林群豪,一听“萧不平”三个字,顿时转移了注意力。不认识萧不平的人,也听说过此獠的凶名,身旁带有娇妻的更是搂紧娇妻,警惕地看着四周,要看看谁才是那该死的“萧不平”,气氛顿时变得比谢洛河出场时更为剑拔弩张。
咣!咣!
两声铜锣声响起。
郑修压根就没打算下去,悠悠泡着茶,等着第三声,收工。
奇怪的是不仅萧不平,连萧不平对面,竟也无人上场。
就在郑修纳闷这是谁那么怂时。
“我、我卢文山认栽了!这狗屁英雄榜,你们谁爱争便争去!我可不想搭上我的夫人!”
一位面色惊恐的男子拉着自家丰韵娇妻一同施展轻功,如一道惊鸿般,快速从问剑台上离开。
众人愕然。